五人顺着蜿蜒的山道往下走,每个人心里都像压着块冰砣子。
十一月的风卷着山尖的寒意,刮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可谁也没心思裹紧衣襟。
路边半山腰的村子里,炊烟正顺着茅屋顶的破洞往上飘。
田埂上满是忙碌的身影,汉子们抡着锄头给冬小麦培土,霜气凝在麦苗上,被太阳照得泛着白,一锄头下去能敲碎土块里的冰碴子。
有人正把一捆捆秸秆往地里埋,黑黢黢的泥土翻上来,混着枯草的气息,倒像是给土地盖了层厚棉被。
“那婆娘编得好快!”石猛勒住马,指着村口的老槐树。
树下几个妇人正围着秸秆忙活,手指翻飞间,竹条就成了箩筐的骨架,有的在织草帘,草绳穿过芦苇时发出沙沙的响,编好的草帘摞在一旁,能堆到半人高。
“大哥,别瞅了!”石勇扯着嗓子喊,声音比山风还冲,“金狗南下了!雁门关都破了!要活命的赶快跑!”
他一嗓子把村里的动静全喊停了。
田埂上的汉子直起腰,手里的锄头还扛在肩上,眯着眼往这边瞅。织草帘的妇人停了手,怀里的秸秆滑落在地。
“后生,你说啥?”有个满脸皱纹的老汉拄着锄头喊,嘴角挂着笑,像是听见了啥稀罕笑话。
“金狗杀人了!我昨天亲眼见的!”弟弟石勇拍着马鞍子,急得脸涨红,“就在东北道上,尸首都堆成山了!”
话音刚落,村口瞬间热闹起来。
汉子们扛着农具往这边涌,有人抄起墙根的砍柴刀,刀鞘在石头上磕出哐当响。有个精瘦的男人从屋里拎出把锈迹斑斑的长刀,刀刃在太阳下闪了下冷光。
“我看你们才是来抢东西的!”一个浓胡大汉往前跨了两步,手里的镐头往地上一顿,“冬天里带这么多马进山,不是强人是啥?”
石勇刚要争辩,就见西边墙头上冒出个脑袋,手里的猎弓拉得满满当当,箭头正对着他们。“再往前挪一步,我射穿你喉咙!”
“真的!是真的!”石猛急得直跺脚,“我们是来报信的,金狗马上就到——”
“滚!”浓胡大汉吼道,“再敢胡咧咧,今天就让你们当箭靶子!”
李骁扯了扯缰绳,马打了个响鼻。他看了眼那些人,又瞥了眼墙头上的弓箭。
“走。”
石勇还想再说,被李骁瞪了一眼,只好狠狠唾了口唾沫,跟着往山下走。
马蹄踩在碎石上,身后传来村民们的怒骂声,还有人把土块往这边扔。
“这群憨货!”石勇回头骂道,“等金狗砍了他们的脑袋,看他们信不信!”
再往下走,山道宽了些。
一刻钟后,再次转过一道弯,前头出现个村子,村口立着道粗木栅栏,碗口粗的树干并排扎在土里,上头还缠满了带刺的荆棘。
栅栏后站着两个男人,手里握着长矛,矛尖磨得发亮。
五人刚靠近,就听见“哐哐哐”的梆子响,跟敲在人心上似的。栅栏后瞬间涌出来十几个汉子,有的举着柴刀,有的拎着削尖的木枪,一个个瞪着眼,跟见了狼似的。
“金狗南下了!想活命的快逃啊!”耿固扬声喊道,声音借着风传过去。
栅栏后有人啐了一口:“骗谁呢?当我们好欺负?快滚!”
跟着就有支箭“嗖”地飞过来,擦着耿固的马耳朵钉在旁边的树上,箭尾还在嗡嗡乱颤。
“走!”李骁低喝一声,打马绕开栅栏。
一路走下来,太阳渐渐偏西,五人嗓子都喊哑了。
有的村子直接把寨门关上,任凭怎么喊都没人应;有的里正听了,派了两个后生往北边探路,却也没留他们;到了石窑沟,那里正(村长)倒是热乎,站在寨门口拱手:“几位好汉,进来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耿固往村里瞥了眼,几个村民正盯着他们的马,眼神跟饿狼似的,当下冷声道:“不了,还有急事。”
里正脸上的笑僵了下,刚想说啥,五人已经打马冲了过去。
石猛回头看时,见那村里的汉子正往一起凑,手里还攥着家伙,不由得心里发寒。
“这些人压根就不信。”耿固皱着眉,“毕竟山里经常有强人盗匪出没,看来是把我们当成那些人了。”
李骁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山坳。
风里好像带着点别的味道,不是草木的腥气,倒像是……焦糊味?
正想着,就听见石勇“嗷”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那是啥?!”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脚下的村子里,火光正冲天而起,红得像烧起来的晚霞。哭喊声顺着风飘上来,断断续续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恁他娘的!”石勇猛地一拍马背,抽出弓就冲了下去,“金狗!是金狗!”
“石勇!”李骁喊了一声,可那汉子早就冲出去老远。弟弟石猛骂了句,也拨转马头跟了上去。
李骁咬咬牙,看了眼旁边的岔路——那条道蜿蜒曲折,能绕到村子后头,实在不行还能退进山里。
“走!”他低喝一声,策马追了上去。
越靠近村子,血腥味就越浓。
村口的栅栏倒在地上,被劈成了好几段,上面还挂着碎布条和暗红的血。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有老人,有孩子,鲜血顺着石板缝往低处流,在结冰的地方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子。
十个金军正提着弯刀在村里乱窜,甲胄上的鳞片反射着火光,映得他们脸上的狞笑格外狰狞。
金军抓住个跑不动的老人,弯刀一挥,血柱子喷得老高,那老人连叫都没叫出来就倒了下去。
一个穿羊皮袄的汉子挥舞着柴刀冲向金兵,刀刃砍在那人的铁甲上当啷作响。
金兵不躲不闪,反手一刀捅进汉子肚子,刀尖从后背透出来时还转了一圈。
汉子挂在刀上抽搐,内脏破裂。
旁边的金兵哈哈大笑,抬脚把旁边的孩子踹飞出去,孩子撞在墙上,没了声息。
李骁猫腰趴在坡地上,枯草划过脸颊,带着冰冷的潮气,他数着底下移动的黑影,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十二个。”
“村东四个,村里四个在追杀村民,村口两个把风的——都披了铁甲。”老仆李全武的声音像石头磨过,他眯着眼,皱纹里嵌着泥灰,“那甲片子缝得密,刀片子怕是难捅进去,我们这点家伙事干不过。”
老人心里打了退堂鼓,这不是懦弱,而是没有一点胜算。
无甲胄的壮勇和披甲坚兵几乎没有可比性。
披甲士兵的刀剑、箭矢可轻易击穿壮勇的躯体,而无甲者的攻击若未命中甲胄缝隙(如关节、咽喉),则难以造成实质伤害。
普通刀剑砍在札甲、鳞甲上,最多留下凹痕,而披甲者一刀即可斩断无甲者的肢体。
话音刚落,村西传来孩子的哭嚎。
三个小身影从麦秸堆后窜出来,最大的女孩拖着最小的男孩,跑两步就摔一跤,麻裤上沾着黑泥和血。
追在后面的金兵像头熊,皮甲上的铜钉在火光里跳着红点,明明没骑马,两条腿却迈得飞快,手里的弯刀拖地,划出刺耳的“沙沙”声。
“狗娘养的!你石爷爷在这里,金狗!”坡下炸响一声怒喝,石勇骑着马冲了出来,弓拉得像满月,“嗖”的一箭钉在那金兵背上。
“当”的一声脆响,箭杆震得嗡嗡颤,却被铁甲弹开,掉在地上。
那金兵猛地回头,尖顶头盔下的眼睛闪着凶光,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
“再来!”石勇红着眼,连珠箭似的射过去,箭头叮叮当当砸在金兵的盔甲上,溅起一串火星。
金兵被惹得暴怒,也不追孩子了,从背上摘下弓就往石勇那边射。一支箭擦着石勇的耳朵飞过,钉在旁边的槐树上,箭尾还在疯狂摇晃。
“蠢货!”李骁在坡上低骂。
刚才那金兵离麦秸堆近,本可以绕到找机会偷袭,这下可好——村里的金兵听见动静,正纷纷往马桩那边跑,有两个已经翻身上马,看架势是要去追石勇。
村口传来闷响。
一个金兵刚转身要去追,斜刺里骤然飞出根顶门棍,盆口粗的硬木带着风声砸在他胸腹上。
那金兵“嗷”地叫了一声,铁甲被砸得凹下去一块,像只被踩扁的铁皮盒子,直挺挺倒在地上。
“找死!”另一个金兵反应极快,提刀就冲过去。
打暗处窜出个短褂汉子,手里还攥着根顶门粗棍,见金兵扑来,竟把棍子舞得呼呼作响。
棍风扫过地面,卷起尘土,金兵的弯刀劈在棍上,震得他虎口发麻,再想劈第二刀,棍子已经缠了上来,逼得他连连后退。
“好!”李骁看得眼睛发亮。
那汉子的棍子专往金兵关节处捅,膝盖、手腕、脖子,虽然破不了铁甲,却让金兵动弹不得,只能举刀格挡,甲胄在棍风里哐当乱响,竟像是被捆住了似的。
棍风呼呼作响,劈、扫、挑、戳,硬是把金兵逼得连连后退。
“是个老卒!”李全武眼睛一亮。
“走!”李骁翻身上马,朴刀在手里攥得发白。
李全武抄起两块石头,也跟着冲了下去。
那金兵见有人骑马冲来,吓得脸色煞白,想转身逃跑,却被棍子缠住了腿弯,“噗通”跪倒在地。
李骁借着马速,朴刀带着千钧之力劈下去,正砍在背甲上。
“铛!”
震耳的脆响里,李骁只觉得虎口像被撕裂,朴刀差点脱手飞出,胳膊麻得抬不起来,胸口更是闷得发疼,像是被巨石碾过。
再看那金兵,后颈的锁子甲被劈开个口子,鲜血正汩汩往外冒,他惨叫着回头,那短褂汉子趁机一棍子砸在他后脑勺上,“咔嚓”一声,金兵像袋麦子似的栽倒在地,眼珠凸出,七窍流血。
汉子还不解气,抡起棍子一下下往他头上砸,铁甲被砸得瘪下去,血混着脑浆从缝隙里挤出来。
“小心!”李全武大喊。
刚才被顶门棍砸倒的金兵正挣扎着爬起来,头盔歪在一边,露出满是血的脸。
老人扬手就把石头砸过去,正砸在他头盔上,金兵晃了晃,又倒在地上。
老仆几步冲过去,捡起块带棱角的石头,按住金兵的头就往下砸,一下,两下……头盔渐渐变了形,红的白的溅得老仆满手都是。
李骁看着那摊肉泥,胃里一阵翻腾,却觉得浑身的血都烧了起来,刚才的麻疼仿佛都消失了,握着朴刀的手反而更稳了。
“好!”他低喝一声,第一次杀人的战栗里,竟裹着股说不出的兴奋。
“穿上!”短褂汉子指着地上的铁甲,自己先抓起那顶变形的头盔往头上扣,“这铁壳子硬得很!”
精铁打造的札甲,每片甲叶都磨得溜光,内衬还垫着层鞣制过的兽皮。
李骁和李全武也赶紧扒金兵的甲。
铁甲里还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甲片磨得皮肤生疼,但扣上皮带的瞬间,心里竟踏实了不少。
李骁刚把护心镜系好,就听见村东传来呐喊——六个金兵正举着刀冲过来,大概是听见了动静。
“这边!”短褂汉子拽着李骁往旁边的巷子跑,“跟他们绕!”他朝四周民宅吼道,“没死的都出来!抄家伙杀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