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开跑”
三人刚分道,巷口的冻土便被铁靴碾得咯吱作响。
六名金人如移动的山岩撞入视野,一名络腮胡金兵手握弯刀,那双狼似的眼睛死死咬住李骁披甲的背影——根本不看四散奔逃的村民,仿佛他们只是路边的石子。
李骁猛地踹开一扇院门,朴刀紧握在甲胄包裹的手中。
“哪里跑!”络腮胡金兵的铁靴已踏入院中,四十斤铁甲下的身躯如熊般扑来,弯刀带起的腥风直劈面门。
“当”的一声脆响,朴刀与弯刀碰撞的火星溅在李骁脸上,他被震得踉跄后退,甲片撞在石碾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喉头涌上的腥甜在齿间泛开。
独眼金兵从另一侧翻墙而入,刀锋擦着李骁的甲胄划过,留下刺耳的刮擦声。
李骁旋身挥刀,朴刀带着风声劈向对方腰侧,却被铁甲弹开。
他借力后退,撞在谷草堆上,草屑簌簌落下,沾满甲片的缝隙。
“死吧!”络腮胡的怒吼如雷,提着刀步步紧逼。
李骁在谷草堆与农具间辗转腾挪,朴刀的寒光不时从甲胄下窜出,却始终难以破开金兵厚重的铁甲。
络腮胡的弯刀如影随形,好几次刀锋都擦着李骁的护心镜劈过,甲片被劈得凹陷,震得他胸口剧痛。
独眼金兵抄起墙角的铁锄,狠狠砸向李骁的后背。
“哐”的一声,铁甲剧烈震颤,李骁如遭重锤,眼前阵阵发黑,踉跄着撞向院墙,差点喘不上一口气。
暴喝从院里传来,一块门板被人高举着如盾牌般猛地撞入,人扛着门板将金人撞倒在地,又死死架住了络腮胡的弯刀。
那汉子双臂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门板在刀风下簌簌发抖,木屑纷飞如雪。
李骁趁机回神,朴刀直刺络腮胡的腋下,那里是甲胄衔接的薄弱处,却被对方侧身躲过,只划破了外层的皮革。
独眼金兵的弯刀已砍到眼前,李骁举刀格挡,弯刃与朴刀绞在一起,他双臂用力,甲胄下的肌肉贲张,却被对方压得渐渐弯腰。
论力气,他根本不是这些辽东女真人的对手,若不是这些女真人之前就四处追杀村民,体力消耗严重,恐怕李骁早就败了。
一道粪叉从斜刺里戳来,精准地顶在独眼金兵的咽喉甲片上——是耿固找准机会来偷袭了,粪叉上的秽物溅了金兵满脸。
络腮胡怒吼着劈向耿固,扛门板的汉子猛地转动门板,硬生生将这刀挡下,门板上顿时裂开一道深痕。
李骁趁机抽回朴刀,猛地整个人往前撞,连人带甲撞在对方身上,将其撞得踉跄后退。
“杀!”李骁嘶吼着挥刀,朴刀与独眼金兵的弯刀再次碰撞,火星在两人之间炸开。
耿固举着粪叉不断袭向络腮胡的面门,逼得对方连连后退。
那汉子则死死顶着络腮胡的退路,门板与铁甲碰撞的闷响不绝于耳。
独眼金兵渐渐不支,李骁的朴刀越劈越急,终于在一次碰撞后找到破绽,刀锋顺着对方的弯刀滑下,劈开札甲的缝隙,深深刺入他的大腿。
金兵惨叫一声,踉跄着撞向谷草堆,李骁紧随而上,朴刀直取心口,却被对方用手臂死死夹住——铁甲下的肌肉竟有如此蛮力。
“砸!”
李骁会意,猛地将刀身砸向独眼金兵的头盔,“咚”的一声闷响,金兵的手臂顿时松劲。
他抓住机会,朴刀用力前送,整把刀几乎没入对方胸膛,鲜血顺着刀身喷涌而出,溅满了他的甲胄。
解决掉独眼金兵的瞬间,络腮胡见同伴死了,猛地发力撞开二人的阻拦,弯刀带着狂怒劈向李骁的后心。
李骁猛地转身,朴刀横挡,却被震得脱手飞出,剧痛让他眼前虎口破裂流血。金兵的动作顿了顿,李骁趁机用尽全力踹向他的膝盖,对方踉跄着后退。
那汉子扑上去,用身体死死将其顶在墙上,耿固的粪叉再次落下,砸在金兵的铁盔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李骁挣扎着捡起朴刀,冲到近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刀刺入络腮胡的咽喉。
刀锋破开甲片的脆响里,金兵的身体剧烈抽搐,铁靴在地上蹬出深深的痕迹,最终轰然倒地,甲片碰撞的声响渐渐平息。
李骁瘫坐在地,甲胄沉重得让他难以动弹,朴刀从手中滑落,刀刃上的血顺着刀尖滴在冻土上。
那汉子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门板上的刀痕触目惊心;耿固捂着流血的胳膊,粪叉扔在一旁,脸上溅满了血污。
“还剩四个。”耿固的声音嘶哑,望向院外,厮杀声仍在继续。
李骁望着两具金兵的尸体,他们的手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甲胄下的肌肉似乎仍在贲张。
他缓缓站起身,朴刀再次被握紧,铁甲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风裹着血腥味掠过,对金人的强悍认知,再次上了一层楼。
“咳……咳咳……”他猛地咳出几口血沫,溅在身前的雪地上,瞬间融出几个暗红的小洞。
视野收窄,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周围的声响都变得遥远——那汉子靠在岩壁上喘气的粗重声,耿固包扎伤口时布条摩擦的窸窣声,都像隔了层厚厚的冰。
耳鸣声越来越响,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倾斜。倒下的瞬间,他最后摸到的是雪的冰凉,比身上的铁甲更甚,然后意识便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李骁在黑暗中听见哭声。
那哭声像一根细线,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缠绕在他的意识上,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中一点点拉回。
先是女人的啜泣,断断续续,夹杂着呼唤某个名字;然后是老人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最后是孩子的啼哭,尖锐而绝望。
他睁开眼睛的瞬间,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
身上的伤痛似乎被冻麻了,只剩下骨头缝里的寒意。
我还没死……这个念头像颗火星,在意识的灰烬里忽明忽暗。他想抬手摸摸胸口,那处被劈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连蜷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李骁眨了眨眼,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流下,像是眼泪。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独轮车上,身下垫着粗糙的麻布,随着车子的颠簸,后背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李东家醒了!”
耿固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他的左臂用布条草草包扎着,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暗褐色。那张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嘴此刻干裂苍白,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我们逃出来了?”李骁想撑起身子,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逃是逃出来了,可后面...”
耿固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山路,那里已经被飘雪覆盖,看不出任何痕迹。
“刚上这山道,就听见山下马蹄声轰隆隆的,怕不是有两三百金兵杀来了。那铁蹄子震得山都在抖,石老大说再晚一步,咱们这队人都得成肉泥。”
独轮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李骁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推车的汉子低声咒骂着,和另一个人一起将车子抬过一道沟壑。李骁这才看清,他们正行走在一条狭窄的山脊上,一侧是陡峭的岩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队伍拖得很长,二十多个幸存者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长蛇,在雪地里缓慢蠕动。
最前面是几个拿着柴刀的汉子,中间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最后面是背着粮食的青年。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昨夜的屠杀带走。
“石家兄弟呢?”李骁艰难地问道。
“在前面探路。”耿固指了指,忽地有些悲伤道:“那人...他穿上你的甲胄又杀了回去。等我们找到他时,已经...”他没有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李骁闭上眼睛。
他记得最后看到的画面——那汉子靠在墙上,胸口一道狰狞的伤口,血顺着门板上的刀痕流到地上,都来不及问他姓甚名谁。
风大了起来,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片。
李骁抬头望去,远处的山脊如刀削般陡峭,裸露的岩石在雪中呈现出铁灰色。
更高处,一只金雕在铅灰色的天空中盘旋,它的翅膀几乎不动,只是借助上升气流在高处巡视。
翅膀展开足有丈许宽,在灰云里时而隐现。那羽毛在雪中泛着暗褐色的光,盘旋的姿态从容得可怕,锐利的眼睛一定早就盯上了这片山谷里移动的活物。
那金雕像支黑箭般俯冲而下,掠过对面的山壁。片刻后,李骁看见它抓着只挣扎的野兔腾空而起,野兔的血滴在雪坡上,画出一道长长的红线。
金雕在高空盘旋着,锐利的目光扫过雪地。
李骁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们不就像那些被盯上的猎物吗?
金兵就是那些盘旋在高处的猎手,随时可能扑下来给予致命一击。
自己是猎物!
“我们...要去哪里?”
队伍中的老妇人问道。她的声音颤抖着,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包袱——那里面可能是她最后的家当,也可能是某个亲人的遗物。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家已经没了,亲人已经死了,宋军在哪里?能不能挡住金兵?谁也不知道。
独轮车又颠簸了一下,李骁看见路边一株枯死的虎榛子,枝干扭曲如老人的手指,上面挂着几颗干瘪的红果,在风中摇晃。
更远处,一片白桦林伫立在雪中,苍白的树干上布满黑色的树疤,像无数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支逃亡的队伍。
“前面有处避风的崖洞。”走在最前面的老汉停下脚步,老迈的声音在风中打着颤,“先歇歇脚吧,孩子们快冻僵了。”
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来。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加快脚步,只是默默地、机械地向那个可能的避难所移动。他们已经没有力气高兴了,甚至连希望都不敢有。
李骁望着越来越近的山洞,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饥饿的嘴。
人们不知道里面是否安全,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有金兵追来,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升起。
天空中的金雕又出现了,它盘旋得更高了,几乎消失在云层里。但李骁知道它还会出现在那里,就像金兵的威胁一样,还没有消失。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流进嘴角,又苦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