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人在靖康,开局唤醒赵云英灵 > 第四十四章长烟落日孤城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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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城军营的冻土被往来的军靴踩得邦硬,拆毁坊市后露出的断墙残垣间,临时搭起的中军帐像座被狂风摇撼的孤舟。

帐外的铜锣声刚落,张孝纯的朱笔已在城防图上划出第三道红痕:“北城的垛口塌了多处,让人带两百民夫去补,天亮前必须筑牢!”

帐内的烛火被穿堂风扯得歪斜,映着案上堆成小山的公文。

最上面的军报墨迹未干:“金军在东门新增两座砲车,昨夜击毁箭楼两座”,下面压着户房的呈文,用蝇头小楷记着各坊每日征调的青壮人数,城南三坊共出了三百十七人,城西两坊只凑齐一百九十四人,旁边用红笔批着“催!”。

“府尊,仓曹的册子核完了。”

书吏捧着账簿小跑进来,下摆沾着冰碴,“东城仓库的礌石只剩九百二十六块,滚木四百一十根,按每日的消耗,顶多撑半月。”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书吏撞开帐门,手里举着张纸条:“工房说修补城墙的米汁用尽了,能不能用黄土代替?”

张孝纯的指节在案上叩出急促的声响,目光扫过帐外,十几个传令兵正捧着令牌排队。

“让他们用麸皮混石灰,”

“告诉王通判,把西城墙的预备队调一半去东门,那里的砲声最密!”帐外的文武官员、书吏们像被抽打的陀螺,忙得连轴转。

“民壮扛不动礌石了!”

录事参军带着雪水闯进帐内,账簿在怀里颠得哗哗响,“昨日发的半升粟米根本不够,有个后生饿晕在城墙上,差点被砲石砸中!”

张孝纯捏着朱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瓮城需补箭楼”的字样上洇出个墨点。

“开第二号粮仓,给民壮加发两合麦麸,掺着雪水熬成糊糊也行。”

话音未落,医官掀帘进来,药箱上的铜环叮当作响。

“金疮药见底了,”

他解开染血的布包,露出里面几撮干枯的草药,“更要命的是冻疮膏,今早又有弓箭手冻坏了手,连弓都拉不开。”

“你把相关药材全收了,再传令下去,谁家有储存的猪油,拿过来换粮食,熬成药膏先给弓箭手用。”

金人攻城愈急,需要调度指挥的物资就越多,粮食、铁、药材之类的,等等一系列物资,更重要的便是每处城墙的防守力量,需要及时调动人去安排布置这一切,他忙得是脚不沾地,每时每刻都有公务送来。

城内禁军仅余五千,需临时征调民壮、乡勇补缺、金军砲车连续轰击城墙,需组织修补,城内民心恐慌,贫民抢粮,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需稳定秩序。

诸多事情,牵一发便动全身,皆是千头万绪,一点也不敢疏忽。

亥时末(晚上11点)的烛火渐渐微弱,张孝纯趴在案上打盹,头下枕着未看完的军情简报,嘴角还沾着冷粥的米渣。

帐外传来的吆喝声、砲石爆炸声,混在一起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坏事!坏事了!”

粗粝的喊声撞开帐帘,裹挟着满身风雪的杨震踉跄闯入,甲片上的冰碴簌簌落在地上。

他怀里紧紧揣着卷染血的麻纸,不等张孝纯睁眼就嘶吼道:“我们太小瞧敌人了,他们的攻城力度十分猛!器械齐备,完全是区别于我等对于胡人的印象。”

在中原人眼中,胡人野战冲阵厉害,但攻城嘛,那就抓瞎了。

张孝纯猛地坐直,“说清楚!”他伸手去抓那份军报。

“他们的砲车!五座并排摆在城外!”

杨震眼球上布满血丝,“我方才在北城墙亲眼见的,七梢砲的木架比城楼还高,拽索的金兵黑鸦鸦站了一片,鼓声一响,斗大的石头跟流星似的砸下来,我们按《武经总要》说的张青布幕、设索网。

可根本顶不了什么事,人家那七梢砲扔七八十斤的石头,连带着索网和后面的楼柱一起砸烂!今早瓮城的箭楼,就是被一砲砸成两半,士卒躲在垛口后,被崩飞的砖片削掉了半个脑袋,血溅了我一脸!”

“他们的砲手,打完几轮就换位置,咱们的反击砲刚瞄准,人家早挪地方了。这哪是蛮夷?比咱们的军械官还懂调度!”

“可恨我们的砲车受限于城内布置,没有其灵活,难以砸到对方!”

抛石之战,即凭借人力、利用器械装置抛掷石弹的交战。

其装置由抛射架、梢竿、绳索等组成,以石为弹,原作“礮”或“礟”,也称“抛石机”“抛车”等,后习称为“砲”。

作为冷兵器的抛石战器,历史上早已有之。

尤其是在城池攻防战中,抛石装置成为远距离攻击的重器之首。

麻纸“哗啦”展开,上面用炭笔画着器械的模样,旁边注着潦草的字。

杨震的手指重重戳在一张图上:“还有这撒星炮,一座能同时扔出五块石头!今早东北城墙的弟兄就是被这玩意儿扫倒一片,死的伤的摞在一块儿,连收尸都得等砲声停了才敢上前!”

金人的砲石攻击,使得城上宋人军械难施,楼橹遭毁,官赏不灵,伤亡惨重,即使应急搭建的砖石灰棚也难逃飞石之劫。

他再指着图上像房屋的东西:“还有这洞子车,三辆排着队往壕沟冲!上锐下阔,跟合掌似的,外面裹着铁皮,还钉了铁叶!

里面藏着几十个兵,推着往护城壕挪,金兵往外倒土!我们往下扔滚木,它纹丝不动;浇铁汁,流到上面就凝固;连神火飞鸦(火箭)都烧不透!只有扔火油,烧着了一辆,剩下的照样填,不到一个时辰,壕沟就平了!”

“你不知道,那些车推进时,里面的金兵还在笑!叫嚣说填平了沟,就轮到拆我们的城墙了!”

所谓洞子,就是板车上另架设像屋状的木板块,外罩铁皮牛皮,并用铁条固定,防止宋兵由城楼用弓、石攻击。

麻纸的另一角画着个昂首的巨兽,是鹅车。

“两丈多高!快跟城墙齐头并进!”

杨震的声音发颤,“铁皮包着车身,我们往下扔礌石,砸上去就滑下来!车顶上的瞭望口伸出箭来,专射搬石头的民夫!今早有个后生被射中了眼睛,手里的礌石砸在自己脚上,疼得嗷嗷叫,接着就被第二支箭穿了胸膛。”

鹅车,顾名思义,鹅车形状像鹅,也是用车轮转动,外包牛皮用铁条固定,每辆鹅车都由数百名金兵推动。

“形如巨兽,铁裹其身”

“夏人也用过鹅车,”张孝纯沉声道,“被咱们用钩镰枪拉翻了七辆。”

“金狗的不一样!”

杨震扯开自己的甲叶,露出胳膊上青紫的瘀伤,“这是被鹅头撞城的震动弄的!他们的鹅头是铸铁的,里面藏着绞盘,靠近城墙就上下‘啄’,每一下都像地动!铁壳子厚得能当盾牌!”

他喘了口粗气,雪水顺着发梢滴在图上的云梯车:“还有这梯车,架起来快比城楼还高,数十人推着跑!顶端的火梯一靠近就烧,我们泼金汁,他们就用盾牌挡着,硬往上爬!有个金兵都快爬上来了,被一斧劈下去,后面的马上又补上,跟疯了似的!”

张孝纯的目光落在纸页边缘,那里写着“尸砲”两个字,“他们,他们把染了病的尸体往城里抛。”

“昨日午时抛进来三具,都是被俘的弟兄,医官说会染瘟疫,让赶紧烧了,咱们难受啊。”

“金人不仅器械精良,军法十分严酷!攻城队以十人为一甲,设血牌一面,一甲退,全队斩;一队退,一翼斩。

督战队持大刀压后,退者立劈于阵前,末将亲眼见一人怯阵欲逃,被督战的一刀挥作两段,我们的弟兄,北城墙今早抬下来的,能认出模样的不到一半!”

他抬起头,满脸血污混着惊愕:“他们浑身都透着狠劲!那金狗根本不是咱们想的胡人!器械有章法,砲车的射程比咱们的还远,鹅车和洞子的配合比禁军演练的还熟!弟兄们都说,这哪是攻城?是在跟一群披着胡服的巧匠打仗!”

“张知府,女真之砲,已非昔日胡人野攻,其械之精、律之严、心之狠,百倍于辽,千倍于夏!太原若仍以旧法守之,恐撑不过一月!非止一城之失,实乃天下之危!”

杨震言罢,神色悲愤,拱手长揖。

张孝纯没说话,只是抓起案上的朱笔,在那份军报的空白处重重画了道竖线,两个字“甚急”。

烛火照在他脸上,映出沟壑般的皱纹里,不知何时已爬满了忧虑。

帐外的砲声又起,这一次,听起来格外近,像是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金人撕裂根深蒂固的旧认知。

守城法,必须做出相应改变!

且这份军情经过抄录,不仅散发到各处城墙负责人手中,还有其更重要的使命!

...

夜色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把太原城裹得密不透风。

行人踩着冻硬的雪往前走,每一步都陷进咯吱作响的黑暗里,火把的光晕在他脚边缩成一团,照见雪地上散落的碎片,那是白天被砲石砸烂的民宅遗物。

巷口的树下,两个黑影正蹲在雪地里撕扯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是件羊皮裘,两人拽着袖子往两边扯,裘衣撕裂的脆响里,混着压低的咒骂:“这是俺先扒的!”

“放你娘的屁,昨儿个就该归俺!”那人掏出把匕首,寒光在阴影里一闪,另一人骂了句脏话,撒腿就跑,雪地上留下串踉跄的脚印。

焚尸场的余烬还在冒烟,衙役们围着炭火打盹。

街对面的废墟中,四个黑影正围着个麻袋,麻袋里有东西在蠕动。

“一斤麦,换这丫头。”

沙哑的声音讨价还价,“她能干活,总比老的强。”另一人踹了踹麻袋,里面传出呜咽声,“成交,给粮!”

于此同时,阴影泼在观音寺的残垣上,十几个人影在雪地里扭动,像被狂风撕扯的破布。

为首者披着件说不清是皮是布的破烂斗篷,手里举着块黑沉沉的木牌,牌上用猪血画着个扭曲的符号,像只睁着三只眼的鬼。

举着根白骨当笛子,“呜呜”地吹,调子歪歪扭扭,另几个用石块往墙上划,血手印混着黑字:“天罚!都得死!”

“罪人们!看见城外的火光了吗?那是天烧罪人的火!金军是天遣!烧了你们的罪,才能进极乐!”

周围的人跟着磕头,有虔诚的跪在木牌前,“我把粮献了,能洗清罪不?”

“不够!得跟着本教洗清贪嗔痴。”

“你们都在罪里泡着!”那人直起身,双臂张开如展翅的乌鸦,“住瓦房的,挤占了寒风的路;囤粮食的,堵死了饿死鬼的门;就连哭,都哭得比丧钟还难听,扰了老天爷的清净!”

“极乐之下,众生皆过客,天地只留一条缝,缝外是无边寒狱,缝内是你们用瓦、用粮、用布、用钱堵死的罪墙。”

有人不懂,颤颤巍巍问道其中有什么罪。

“住瓦房的!你以为青砖灰瓦是福气?那是你占了寒风的道!风本该穿堂过巷,自由自在,偏被你那三间瓦房堵着,只能拐进穷人家的破草棚,把老人孩子冻得直抖,天爷能容?”

他猛地转身,矛尖指向东边富厢坊方向:“所以金人的砲石专砸瓦房!砸得好!砸塌了,寒风才能顺顺当当穿过去,不再欺负穷人!”

“还有囤粮的!你粮仓里的粟米堆得比山高,以为能熬过这场劫?错了!那是你堵死了饿死鬼的门!他们本可以寻点残羹冷炙,偏被你那粮仓拦着,只能钻进穷人家的嗓子眼,把娃娃们饿得啃墙皮,天爷能饶?”

“人多的家也有罪!你们占了阴司的名额,让别家断了香火,天爷就派刀斧手来匀一匀,砍得你家跟别人家一样清净!”

人群里有细碎的响应声,偷偷看旁边穿得稍厚的人,眼神里渐渐生出怨毒,嘶喊:“俺懂了!这些人活着就是罪!占了本该让别人活的气数!”

怪人左臂缠着铁链,链头垂着一只铜铃,每走一步,铃声像催命,右手高举木牌,声音沙哑却带奇异的韵律:“砲石是天锤,砸碎你们的贪!雪刃是天镰,割断你们的嗔!饿火是天炼,焚尽你们的痴!唯有献罪,方可往生极乐!”

“天火将合,金砲停击,凡未焚壳者,皆化血泥,只有教徒可踏火径,直入极乐世界。一片永不饥饿、永不寒冷的琉璃世界。

为验证此期,每日夜观砲火:砲声每响一次,便往火堆里添一截人骨,火舌蹿高,即曰“天火加一丈,期日近一日。”

蛊惑之音越来越高,混着野狗的吠叫和疯子的哭喊,在夜空里荡得老远:“烧吧!杀吧!等把这城里的罪都烧干净了,咱们就踩着血进极乐世界!”

一处坊户区的墙根下,传来女人的啜泣声。

借着城头飘来的火光,便看见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正给巡逻兵搭腔:“官爷行行好,就半块饼,奴家快饿死了。”

兵卒皱着眉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妇人刚要道谢,兵卒拽住她的胳膊往阴影里拖:“跟俺来,有好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