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仰面躺在床上,屋外砲声停了,却留下更深的寂静。
风从屋脊缺口灌进来,他睁大眼睛,黑暗里浮现的不是黑,而是无数具体而锋利的画面,一幕幕往他脑海里闯。
这些画面不是零散的,是串在一根线上的蚂蚱,那线就是“苦”,从生下来就系在人身上,到了这乱世,线被拉得笔直,一扯就断,断了的人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肉、脚下的泥。
“道德?律法?乱世下,一切秩序都崩碎了。”
乱世把人性撕成两半:一半成了狼,龇牙抢食;一半成了羊,跪地待宰。
饥饿会剥去人性,恐惧会扭曲道德,活到最后的人,往往已忘记何为“人”。
史书真轻啊,轻飘飘几个字便是埋不尽的血泪,背后是无数百姓的血泪与绝望,是人性被碾碎后的残渣,是文明在黑暗中挣扎却无法挣脱的绝望。
后人偶尔翻到会皱下眉的“千里无烟,白骨蔽野”,可这乱世里的每一天,对活着的人来说,都是熬不尽的黑夜,连哭都不敢大声,怕引来更坏的东西。
“乱世里,善良是种奢侈,而残忍,只是本能。”
每当此时,宗教和漫天神佛便是人性在绝境中试图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人生在世,无尽的苦难吞噬着人们的理智与尊严,当生存都成为奢望,道德与律法便如纸糊的屏障,一戳即破,人们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感到无比的绝望,置身于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渊,找不到出路。
儒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家对人生的追求和理想。
可铁蹄刀枪下,儒家的道德和伦理观念被彻底摧毁,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抛弃了那些所谓的道德和伦理。
儒家倡导的仁爱、礼义、忠信,在这乱世中,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人们看到的只是人性的丑恶和自私,看到的只是生存的竞争和厮杀。儒家的理想,在这乱世中,如同空中楼阁,遥不可及。
而佛教的“因果轮回”和道教的“承负劫数”就像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给人们提供了一种解释,让他们相信这无序的苦难并非毫无缘由,而是前世孽缘或天道循环的结果。
这种解释虽然无法改变现实的残酷,但却能让人们在心理上找到一丝慰藉,让他们更容易接受这悲惨的命运。
宗教提供现世之外的希望:佛教的“西方净土”、道教的“羽化登仙”,让人们在肉身毁灭前,仍能怀抱灵魂得救的期待。
且因宗教肯给人一个“来世”,肯把“苦”解释成“劫”,把“死”解释成“渡”,把“吃人”解释成“消业”,于是活着的人可以闭眼,可以对血肉模糊视而不见,可以告诉自己“这不是终点,前面还有莲花、还有天庭、还有羽化登仙”。
闭上眼睛,黑暗里全是光,焚尸堆的光,砲石炸开的光,还有人眼里最后那点凶光,他想,人这一辈子,或许就是在等一个能好好哭一场的日子。
...
天还没亮透,雪花裹着寒风往人脖领里钻。
可倒霉蛋们被冻得一哆嗦,睁眼便看见卢疯虎蹲在雪地里,对着军营辕门的方向骂骂咧咧。
进进出出营帐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就像走马灯似的。
“急急忙慌的!赶着投胎啊这是?”
他冻得直搓手,嘴里接着放话,“大清早把老子从被窝里拉起来守到现在,眼皮子还没粘一块儿。”
“嘘!”马小五赶紧拽他胳膊,往营里努嘴,“没长眼啊?没看见那进出的都是带刀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军营辕门内跟翻了锅似的。
捧着文书的小吏缩着脖子小跑,怀里的卷宗捆得像砖头,被风刮得哗哗响;披甲的士兵扛着长矛来回穿梭,甲片碰撞的脆响混着呼喝声,在雪地里撞出回声。
最显眼的是个穿绿袍的文官,捧着个红漆木盒慌慌张张往外跑,脚下一滑摔在雪地里,木盒“哐当”开盖,滚出几卷黄纸。他连滚带爬地捡起来,顾不上拍身上的雪,抱着盒子就往远处的马桩跑,竟连句“有辱斯文”都顾不上骂。
“里面吵啥呢?”马小五踮着脚往营里瞅,“听着跟杀了人似的。”
果然,营内帐篷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混账!泼皮杀才!本官砍了你的头!”
“蠢材!再点不齐人马,本官先砍了你祭旗!”接着是东西砸在地上的脆响,辕门外两个站岗的士兵直挺腰板见怪不怪。
众人缩着脖子等了快半个时辰,脚都冻麻了,才见一队骑兵踏着雪过来,将领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稳稳地停了下来。
领头的那个身披甲胄,马鞍上挂着柄虎头刀,不是石頳是谁?
“嘿!可算把你们盼来啦!”石頳翻身下马,铠甲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张开双臂就往众人跟前凑,瞧着是要挨个来个拥抱。
卢疯虎也不含糊,敞开怀抱迎上去,俩人“嘭”地撞在一起,拍着后背哈哈大笑。
“石统领,你这可是不够意思!”卢疯虎揉着被撞的肩膀,“藏了这么多天,可算肯露面了?”
“这不是忙着给弟兄们请功嘛!”石頳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骁身上,咂着嘴直摇头,“兄弟啊,咱们亏大发了,那天可真是放跑了条大鱼啊!”
他往营里指了指,“那金狗先锋官,要是能抓回来,哪怕当场捅死也好,咱老石至少升六级!可惜啊可惜…”
“请功?”袁振海眼睛一亮,搓着手笑,“这么说,该给咱哥几个分点好处了?”
“窝了这些天,总该赏点实在的!咱立的功劳不小啊。”
“可不是嘛!”马小五赶紧接话,拍着胸脯道,“我看队将那位置就挺合适,以后我马小五也是带兵的了!”
众人哄笑,有人学着他尖声尖气地喊“都给老子站直喽”,更有人撺掇他先把自家婆姨操练起来。
“呸!”卢疯虎照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出息的货!”
“队将咋了?”马小五急了,脸涨得通红,“总比你这只会砍人的糙货强!老子当了队将,先让你天天给老子擦甲!”
“我看你俩先把冻裂的嘴补补吧!”
李全武蹲在雪地里抽旱烟,烟杆上的雪化成水,顺着杆往下滴,“你是白身,出身啥的都没正经着落,能给个啥官?”
“李老头,你就别操心了!”
老卢凑过去,嬉皮笑脸地给他递了块干饼,“你都七老八十了,还当啥官?不如把功劳都让给咱,以后我给你养老,给你当亲儿子,顿顿有肉吃!”
“你这泼皮黑厮!”李全武抬手就敲他脑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货色,恁全家都七老八十!”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连石頳都跟着乐。
辕门内的吼骂声还在继续,文书传递的哗哗声、甲胄碰撞的叮当声没停过,可这堆人挤在雪地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数着可能到手的好处,倒把军营的紧张气氛冲淡了不少。
哪怕这盼头,还裹在升官发财的玩笑里,升官也好,发财也罢,此刻先让美梦在雪里飞一会儿。
不多时终于到他们了,引路亲兵掀开帐帘时,燃着油灯的营帐里弥漫着汗味、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气息。
李骁等人便看到了那位身着绯袍却难掩憔悴的官员——张孝纯。
他眼窝深陷,浓重的黑眼圈像是用墨染过,脸色在昏暗灯光下更显蜡黄,连那身象征权位的官袍都挂在他骤然消瘦的身架上。
他见众人进来,深吸一口气,想把疲惫压下去,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竟上前一步,行了个标准的江湖礼,声音嘶哑却带着豪爽:“诸位江湖豪杰!让诸位久等了,原谅则个,张某感激不尽!太原危城,得蒙诸位仗义出手,解燃眉之急,此恩此德,太原军民铭记于心!”
场面话说得虽快,却字字清晰,显是强打精神。
卢疯虎最吃这套,哈哈大笑,声震营帐:“张知府客气了!我辈习武之人,讲的就是个‘义’字!金狗猖狂,屠戮百姓,烧我房屋,抢我钱财,但凡还有点血性,哪能袖手旁观?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分内之事!”
他大喇喇地受了礼,接着话锋一转,铜铃般的眼睛瞪着张孝纯:“咱老卢是个粗人,也不绕弯子。这回兄弟们脑袋别裤腰带上,砍了那么多金狗脑袋,立下这么大功劳,朝廷该赏个什么官儿当当?”
他大手一挥,满脸嫌弃地补充,“先说好啊,那些个咬文嚼字的文官儿咱可不稀罕!憋屈!”
他这直白劲儿,引得孙石头、马小五差点笑出声,又赶紧死死憋住,脸都涨红了。
张孝纯脸上那豪爽的笑容纹丝未动:“卢壮士快人快语!赏功,朝廷自有法度!”
他一摆手,旁边一个同样眼窝深陷的书吏立刻捧上一叠盖着红印的文书,另一个小吏则吃力地搬来一个不算大的木箱,放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钱币碰撞声,分量显然还算丰厚。
张孝纯指着文书和钱箱,却也带着难以掩饰的窘迫:“诸位请看,此乃诸位奋勇杀敌的功劳文书,已按实情详细记录在案,并有安抚使司大印及本官、王副都总管等文武官员画押为凭。
这箱薄财,亦是城中军民紧衣缩食凑出的心意。
国家危难,太原困守,府库空虚,按律本当厚赐…实不相瞒,如今也只能聊表寸心。”
“他日若能解围,诸位持此功劳文书亲赴汴京朝廷衙门,朝廷必有厚赏补足!”
他语速加快,显然事务繁冗至极,再次拱手行了个江湖礼:“军情紧急,张某失陪,诸位慢走!”那送别的姿势带着江湖气,却掩盖不住他身体的虚浮摇晃,众人连忙还礼退出帐外。
出了军营,紧绷的气氛陡然松弛。
马小五咂咂嘴:“嘿,还别说,这张大官儿,看着累得快散架了,说话倒挺大气,没啥架子。”
孙石头立刻接腔,带着几分恍然:“是啊!你看他那黑眼圈,走路都打晃儿!先前咱们还嘀咕人家怠慢,看来是真忙得脚不沾地,连喘气儿的工夫都快没了!”
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
孙石头早已迫不及待地展开了自己那份文书,借着清早天光细看,他找来认字的李全武帮忙看看,于是老人帮他读了一遍。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他参与的战斗:某月某日何处杀敌,斩杀金兵某某,砍翻敌方某某,斩首几何,负伤几何…时间、地点、人物、战果,详实无比,后面赫然盖着河东安抚使司的鲜红大印和几个潦草却有力的画押签名,张孝纯、王禀都在其中。
“看!看这儿!”
孙石头指着文书末尾,兴奋地叫出声,“保义郎!还是太原骑兵,队将?队将!哈哈,老子是队将了!”
旁边几人也纷纷打开文书,找来老人就帮忙念,惊喜的叫声此起彼伏:
“我是成忠郎!还是个押队?”
“忠翊郎!”
“咱是忠训郎!和你那个大差不差。”
“押队!也叫队正!手下也有二三十号兄弟啦!”
差遣(实际职务)也写得明白:队将(正九品)、押队(从九品)。
虽然都是最低阶的武官官阶,但这终于算是个名头的身份,勉强入了流品,瞬间点燃了这群底层小兵的热情。周铁、马小五等人激动得脸色通红,互相捶打着肩膀:
“看见没!老子是队将了!管人的!”
“你小子以后得听老子调遣了!”众人你一拳我一掌,嬉笑打闹,乐不可支,仿佛身上的疲惫伤痛都一扫而空,只剩下对“官身”的巨大满足感。
李骁也展开了自己的文书。
不同于他人的兴奋喧闹,他目光落在官职描述上,瞳孔微微一缩——武将阶官:修武郎,权发遣太原骑兵部将。
“部将?”李骁心中茫然。
他对大宋军制懵懂,只知道古话里“百夫长”、“千夫长”之类的称呼。“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诗句闪过脑海,这“部将”是个多大的官?
他不动声色,正琢磨着,旁边的袁振海探过头来看了一眼。
只一眼,老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扭曲,眼睛瞪得像铜铃,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响亮的“啪”声,声音都变了调:“俺滴老天爷啊!修武郎?部将?!”
他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心疾首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老袁我…我拼死拼活十年,才混上个部将啊!你这,你这刚来上手就是!天理何在啊!”他捶胸顿足,看着文书上自己那“官阶升两阶,差遣依旧”的记录,只觉得索然无味,巨大的失落感几乎将他淹没。
袁振海这一嗓子,如同冷水滴进热油锅,瞬间炸开了。马小五、孙石头等人“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看清李骁文书上的字迹,个个倒吸一口凉气,惊呼连连:
“修武郎?”
“骑…骑兵部将?!”
“娘诶!李兄,不,李头儿!李大哥!”马小五反应最快,一把抱住李骁的胳膊,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以后你就是咱们大哥!水里火里,但凭吩咐,兄弟们跟你混了!”
周铁和孙石头也跟着起哄,吵着要牵马坠镫。
李骁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挤出笑容,顺势套话:“停停停!吵什么!咱现在好歹也是个‘部将’了,手下总不能就你们这几个歪瓜裂枣吧?都给我去拉人!招兵买马,懂不懂?”
谁知他这话一出,刚才还激动无比的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噗,哈哈哈!”孙石头笑得直不起腰。
“哎哟咱的李大部将!”马小五抹着笑出的眼泪,“招兵?没问题!你要多少兄弟,咱去给你吆喝!可...可这马呢?至少五百匹战马?咱就是把太原城翻个底儿掉,把骡子驴子全算上,也凑不齐你要的数啊!”
旁边的周铁也起哄道:“就是!李头儿,要不你先试试骑黑驴子冲锋?你要是骑着驴子能砍翻一个金狗铁骑,你以后逛窑子的钱,兄弟们全给你包圆了!”
“对!包圆了!”众人七嘴八舌,嘻嘻哈哈,一片插科打诨,尽是拿驴子当马、骑驴打仗的荒唐笑话。
就在这片哄笑和调侃声中,李骁从他们半真半假的解释和相互补充里,终于勉强弄懂了这复杂的大宋军制。
原来大宋军队两套体系并行:
一套是老旧的“厢—军—营—都”制(都指挥使、都虞候、指挥使、副指挥使、军使、都头、副都头);
另一套则是熙宁变法后推行的新将兵法:“将—部—队”三级(统制、正将、副将、准备将、部将、队将、押队)。
在河东、陕西这样的前线战区,主要推行“将兵法”。
他这部将,是军队下面的中低级指挥官,统管约五百人,相当于旧制里的指挥使!随自己高兴叫,是个正儿八经快摸到了中层武官边沿的位置。
修武郎(正八品寄禄官)位列五十三阶中的第四十四阶,进入大使臣范围,忠训郎、成忠郎之类的便是小使臣,分别是第47、49级。
另外大宋武官官阶足足有五十三阶啊,于政和二年(1112年)在武阶体系改革中确立,那比老秦人的砍人升官发财的二十级功勋爵还翻了两番多,并且人家那个赐田、赐宅、赐配奴隶,还能降等传给自己儿子。
相比之下,大宋武阶53级只是“虚衔”,完全无法提供同等级的物质激励,没法相比,也真是怕武将升到了头,硬生生造出53阶来。
而袁振海那“官阶升了,差遣没动”的失落,也终于有了解释,没有实权的差遣,再高的阶官也是虚的,只能算是多领点俸禄。
“驴球马蛋!老子要这空头官衔有屁用!”而老人更惨,只有小使臣官阶没有差遣,气的他连连捶打胸口,直呼自己是廉颇老矣。
李骁捏着那张薄薄的文书,指尖能感受到安抚使大印的微凉。
骑兵部将,五百人的头儿?
在这座被铁桶般围困、随时可能倾覆的危城里,这个突如其来的“官身”,未免有种荒诞感。
他看着身边还在为“队将”、“押队”身份欣喜若狂又拿他打趣的家伙,又看了看远处灯火稀疏、死寂中透着绝望的太原城墙,心中那乱世轮廓,再一次如此清晰又沉重地压了下来。
战时赏官,能是好事?
端的是凶险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