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红烛的火苗在沉沉的夜色中将贴满窗棂的大红喜字映照得流光溢彩,摇曳的光影在沉香木架子床垂落的百子千孙帐上静静流淌,金线绣纹在烛光里若隐若现,浮动着暗金色的暖意。
然而在这片红绸锦缎围成的囍帐深处,却凝滞着一种仿佛积压了千载寒冰般的死寂。
林婉云颈骨僵硬酸涩,那顶繁复的赤金凤冠沉甸甸压着头顶,眼前那方猩红的缎子盖头,更是如同凝固了的血色,沉沉闷闷地遮挡着视线。
比凤冠更令人窒息的,是帐中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沉寂,以及床边那道自吉时初刻起便如石雕般凝固不动的人影——太子宋云轩,她的“夫君”。
一个多时辰了。他像具失了魂的华美偶人,被喜娘安置在这张寓意百年好合的婚床边,徒然披着刺目的明红吉服裹住颀长身形。跳跃的烛光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紧抿如刀锋的薄唇之上,投下冰冷僵硬的阴影。
那份无声的抗拒,比头上的盖头更沉重万分,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艰涩。远处,三更梆子的闷响,渺远得如同隔世的遗音。
林婉云的忍耐终于到了尽头。心头那点新嫁娘的酸楚与难堪,被一股更汹涌的寒意瞬间碾成了尘埃——她是林婉云,更是在几个时辰前被强行抛入这荒诞境地的异世之魂,无比清晰地知晓自己的处境:那本只看过梗概的血腥宫闱话本里,一个注定命途多舛的“薄命之人”。
戏文早已刻入神魂:新婚之夜,夫婿拒揭盖头;漫漫余生,深宫冷苑中如秋花般凋零枯萎;看着他黄袍加身,而那一腔柔情蜜意却尽付那位年长他八岁、自幼相伴的女官张明月;最终,一个“郁郁而终”的虚言,便是她唯一的终场。
争?为了一个困在“孺慕”情结里、错将依赖作恩爱的可怜虫?为那个时时算尽机关、视她如蔽履的所谓“皎月”?荒谬之感如冰水兜头浇下,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那点微渺波澜,彻底冻结。
一声无声的嗤笑在心底掠过。林婉云猛地抬手,一把扯开那禁锢了她整晚、仿佛带着甜腻铁锈腥气的红盖头!刺目的烛光骤然涌进眼底,她不适地眯了下眼,动作却无半分迟滞。
赤金流苏甩过脸颊,发出细碎清响,颈骨因长久僵直而发出滞涩的“咯啦”声。她甚至没有看向那个如遭重击般猝然站起的男人。她的目光径直投向床榻里侧那具描金红漆的妆奁匣——那是她唯一能握住的嫁资。
宋云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豁然起身,高大的阴影瞬间将她笼罩,烛光在他背后拉长。那张惯常沉静的俊美脸庞上,眉心紧蹙,深潭似的凤目中映着错愕,甚至一丝被彻底惊扰的狼狈——这便是母后为他甄选的、那所谓温顺端方的大家闺秀?
林婉云无视他审视的目光,动作迅疾得近乎粗率。匣盖掀开,指间毫不犹豫越过满匣珠翠光华,精准探入最底层,扯出一张被压出几道深褶、折叠得方正平整的宣纸。
“哗啦——”纸张抖开的声响,在死水般的空气里划出刺耳的音符。她能感受到对面那目光骤然变得尖锐,如冰锥般钉在了纸页之上。她不闪不避,索性将手中的纸往前一递,正正递到宋云轩那张因惊怒而更显冰玉般冷硬的面孔前。
嗓音平静干涩,带着喉间一丝摩擦的低哑:“殿下金尊玉贵,心中另有所托,何必在此枯坐整夜?徒耗心神,徒惹人嫌。”
她的眼瞳坦荡锐利,如破开寒雾的星辰,直直刺入他幽深的眼底,精准捕捉到那深潭之下不容错辨的一丝裂隙,“白纸黑字,一纸契书。殿下若觉此法尚可,押印署名,从此便是陌路鸿沟。”语调里无半分自怜,只有一种无可转圜的决绝。
宋云轩的目光触及纸上浓墨书写的标题时,瞳孔骤然缩紧如针锋——“和离书”。三个墨字冰冷生硬,挟着一股悍然不顾的莽撞力道,狠狠撞入他的眼帘。荒谬绝伦!他是东宫储贰,生杀予夺操于己手!向来只有他裁定他人生死福祸,何曾有微末草芥,敢将此等字眼,以如此姿态,奉到他眼前?!一股被彻底冒犯的滔天怒火与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轰然炸裂,冲垮了苦心维持的冰冷假面。
他猛地抬手,指风凌厉,狠狠攫住那张薄纸,力道之大带得林婉云的手腕都微微一晃。目光如猎鹰扫过字句,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铁烙烫在眼底。条款直白得如同当面掌掴:三年假凤虚凰,人前扮恭敬夫妻,绝无床笫之实;待他御极登基之日,便是她自请废黜、净身出宫之期。
“放肆!”喉结剧烈滚动,胸膛起伏,他咬着牙根挤出这两个字,试图压下那被蝼蚁动摇根基的眩晕失重感。大红吉服衬得面色愈发寒如冻雪,眼底翻涌起阴鸷的风暴,“孤何曾说过心有所属?你究竟从何处听来这等捕风捉影的狂悖之言?林氏,你可知逾矩犯上,该当何罪?!”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着寒冰碴子,带着惯常的君威压顶而下——这等手段震慑朝臣百试不爽,他笃信足令这理应匍匐的女子瞬时崩溃。
然而,那女子只是抬眼。眸光清冽似深谷寒泉,平静无波地迎上他滔天威压。唇边甚至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毫无暖意,只似冰雪倒映的冷光。““殿下,”她的声音依旧干涩平静,却多了一种洞穿皮囊的犀利,“您心中装着谁,瞒得过宫闱千万只眼,瞒得过御史台如椽之笔,甚或……连寿康宫里的老人家也被瞒得滴水不漏。唯独那份情愫本身,”她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他冰冷甲胄,直抵那刻意回避的幽微深处,“您在张女官跟前那片刻的松弛,眼底藏不住的笑意与温存,终究是……骗不过的。”
一股阴寒之气瞬间从宋云轩脚底窜上脊柱,指尖猛地收紧,纸张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弱呻吟。“你休得胡言!明月她……”脱口而出的名讳,如同脱鞘利刃回旋,猝不及防反噬,刺得他自己话语戛然而止。
林婉云的目光扫过他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僵硬和眼中无法掩饰的一丝慌乱。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殿下无须惊惶,”她的声音放轻,平静之下是彻底的漠然,“您的私隐,我无心探究,更无意沾染分毫。张明月女官,年长您八岁,”她刻意停顿,看着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自小便照料陪伴,慰藉您年少失恃的孤清,这份经年累月的牵绊,说是刻入血脉髓骨亦不为过。您习惯了她的存在,如晨光熹微,如寒夜薪火。您将此依恋珍视作‘情’,我……尚能明白。”
每一个字都如最锋利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他心底深处从未敢审视的晦暗角落。宋云轩的脸色在烛光下惨白如纸,眼神从滔天震怒、惊疑不定,最终凝固成被彻底剥露的狼狈与茫然。她竟连明月长他八岁、经年照拂这等细枝末节都如指掌!她究竟还探得多少?!“但这于我,毫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