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云毫不动摇地继续,语声斩钉截铁,“我索求的是离开这宫苑后的海阔天高,而非耗尽此生,在这四方的朱墙内,去争抢一缕……从未属我,亦永不会属我的虚妄余温。”
她下颌微抬,沉寂眼底骤然燃起刺目的光芒,“殿下,做笔买卖吧。我安安分分替您守这三年门户,替您与她挡去前朝后宫一切明枪暗箭、唇齿流言。您给我登基那日一纸废后诏命,还我清净之身。两相得利,天涯陌路。”她再次伸手,指向离床不远红漆托盘上的物件——一方凝如血珠的白玉印泥盒,静默无声。“殿下若觉可行,”声音冷脆如玉磬相击,“便请落款。从此,泾渭分明,再不相干。”
婚房之内,红烛光晕昏黄,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死寂如墨,沉甸甸压迫着每一寸气息。窗外风声似已凝滞,唯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毕剥”低鸣,如槌敲打着凝冻的时光。
宋云轩死死攥着那张宣纸。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森然发白,薄脆的纸页在他掌心无声颤抖。指腹间传递着纸面的粗砺与墨迹的沁凉。纸上那些冰冷字句在他脑中疯狂盘旋——“和离”、“净身出宫”、“废后诏书”……如此陌生而残酷,带着一种粗暴的否决之力,将他身为储君、未来帝王睥睨众生的掌控感,轰然碾成齑粉。撕碎它的冲动如岩浆在血脉里奔涌,如同要碾死一只碍眼的飞蚁。指尖微颤,纸缘发出低微呻吟。
然……那个女子……林婉云的眼神,是初春冰河解冻时深藏水下最凛冽的寒流,平静如渊,洞察一切。她的目光刺穿了他所有雷霆与威势,将那藏得自以为滴水不漏的心事——那份难言的依仗、那被经年累月酿成执念的所谓“深情”——鲜血淋漓地摊开在昏黄烛光下,任人审视。
她的每一句话语,都像针芒,精准地刺中了他极力回避的痛觉。“各取所需?”喉结艰难滑动,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磨砺,带着压抑的战栗,从齿缝间艰难挤出。这陌生的、屈居下位的交易感,让他如坠冰窟,窒息的屈辱层层浸透骨髓,“林氏,你便如此笃定孤需要你这桩买卖?孤无需!”低沉的话语回荡在逼仄空间内,试图重新垒起那道已然动摇的威严高墙。
他挺直脊梁,下颌紧束,惯有的冷冽威仪试图再次覆盖方才刹那的动摇与裂痕。
林婉云静静看着他的挣扎。清冷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悟结局的微嘲。“殿下自然可以拒签。”她的声音平淡得如同陈述窗外风起,“明日卯时,阖宫上下便尽知,太子殿下新婚良宵,独坐至天明,置太子妃于鸳鸯衾内……如同置于冰窖。圣躬尚在,中宫娘娘……”她舌尖微点,重音轻轻落在两字之上,“向来以坤仪女德为圭臬。前朝御史台诸公的奏疏,想必也会对此事……异常热切。”
余音消散于沉寂。那双清冽如深涧的眼眸,不退不避,迎上宋云轩眼中翻涌的狂怒风暴。未尽之言清晰如刃:拒签的代价,便是你明日起便要焦头烂额地应付天子的诘问、皇后的雷霆之怒、宗室的窃窃非议,以及御史笔下如雪片纷至沓来的弹章——“怠慢国婚”、“薄待正室”、“德容有亏”……每一桩,都将成为他踏向御座路上难以洗刷的泥淖与荆棘。
时光在对峙中粘稠流淌。烛火在两人之间不安摇曳,光影映照着宋云轩急剧变幻的面色。
岩浆般的怒意灼烧着眼底,阴郁积压在眉山。指骨间,那张代表着奇耻大辱的契约纸已被揉捏得扭曲变形。屈辱、不甘、杀机……种种激烈心绪在他俊美此刻却阴郁的脸上激烈鏖战。最终,一缕清晰的、冰冷的忌惮,如同无形的钢针,刺穿了所有虚张声势的高傲与暴怒,深深楔入那权衡利弊的天平重心。
他沉重地吸了口气,那气息仿佛压着万钧巨石。他知道,她字字皆实。即便是太子,也担不起新婚之夜冷落正妃的恶名。那将是如疽附骨。“……”
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目光再次扫过纸上清晰刺目的字迹,随即猛地抬起,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剜向林婉云那张漠然如古井的面孔。“好……”一个字,如同从喉骨深处生硬碾磨而出,浸透了彻骨寒恨。紧随其后是更重的——“……你很好。”每一个字都像凝着血滴落的冰珠。
随即,他不再看她,猛地转身,近乎粗暴地攫过小几上那支紫毫笔。
笔尖悬在白玉印泥那鲜红如血沁的表面,凝滞了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瞬。
接着,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绝姿态,狠狠掼下!猩红粘稠的印色瞬间浸透了羊毫。
他手腕悬空,用力之猛仿佛要将身下紫檀方凳震裂,在那张已被攥皱、书写着此生最大耻辱的纸页末尾,狠狠拖拽出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三个字——宋云轩。最后一笔的收锋被他发泄般拖出长长一道,锐利如刀,几乎割裂了纸背。
墨痕淋漓,印色鲜红刺眼。签罢,他如同甩开秽物,“啪”地将那支紫毫笔狠狠砸在白玉镇纸之上。
笔身应声脆响,断作两截!墨汁与碎裂的玉屑迸溅在案面,星星点点,如同斑驳凝固的血泪。
做完这一切,宋云轩霍然起身。大红吉服袍袖挟着刺骨寒风,卷起烛火一阵狂乱摇曳。他甚至吝于再看床上那带来奇耻大辱的女人半眼,径直走向殿门,“哐当”一声猛力拉开那扇紧闭的重重雕花门,身影瞬息被门外浓稠如墨的沉沉夜色吞噬。
“砰——!”剧烈的摔阖声,震得整个宫室仿佛都在摇颤。桌上红烛疯狂地跳动、明灭,光影在满地狼藉与林婉云沉静的面容上杂乱地切割、涂抹。婚房,再度只剩下她一人。
无边的寂静如深水般涌回,缓慢地抚平那震耳欲聋的摔门声浪。案上断裂的笔杆、溅落的墨迹与玉屑,在烛影下无声倾诉着风暴的余烬。
空气里,仅剩几缕行将消散的合欢残香,以及龙凤花烛被巨力撼动后燃烧发出的、愈加浓郁的焦枯气味。林婉云端坐如初。她缓缓地、极其平稳地,将手中那张沾染了玉屑、浸着墨臭与恨怒、签下了三个力若千钧字迹的纸页,重新折叠起来。折痕压得一丝不苟。
然后,她轻轻掀开身下厚实的锦被一角,露出了下面一个设计精巧的夹层暗格。她将那份契约,小心地推入了那片精心藏匿的黑暗之中。
当暗格严丝合缝地闭合,锦被重新铺覆平整,遮去所有痕迹。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空寂的殿门,穿透巍峨宫墙,投向九重宫闱之外那片无法目及、却广阔无垠的天地。那里没有金丝雀笼,没有缚身索枷,唯有海阔天空的无边自在。
一丝极淡、极淡,如同烛泪滑落般悄然无声的痕迹,在她冰封经年的唇角,悄然融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