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吱呀”一声闷响,将里外彻底隔开。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冰冷的阴影,几乎要吞噬林婉云单薄的身影。
晨风拂面,带来了墙外的气息——湿润的泥土味,草木的清冽,还有市井隐约的喧嚣,陌生却带着勃勃生机。她只穿着靛青粗布衣裙,墨发用一支木簪在脑后松松绾了个略高的髻,露出的颈子格外白皙。那些象征太子妃身份的华服珠翠早已束之高阁。背上不过一个轻巧的蓝布包袱,几件换洗衣裳,一点散碎银子,以及……被她紧贴心口藏着、墨迹朱砂尚新的那张“废后诏书”。
没有仪仗,无人相送。皇家的恩赏一概推却,甚至连那辆等候在清冷宫道上、算是最后体面的素色宫车,也被她悄然遣回。
她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晨光熹微中,琉璃金瓦与赭红宫墙勾勒出森然冰冷的轮廓,巨大如同牢笼。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她曾是这笼中最华贵的摆设,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符号。如今,宫门铁锁锈迹斑斑,终究锁不住一颗铁了心要离开的灵魂。
没有迟疑,她踏出了那一步。
宫门外的青石长街就在脚下。就在那一刻,仿佛有无形的绳索崩断,千斤重枷卸落,一种奇异的轻盈感瞬间充盈全身。晨风穿过街巷,撩动鬓发衣袂,送来远处混杂着泥土草木的清甜气息。
她深深吸了一口。不再是宫中凝滞的沉水香,而是柴禾烟、煤炭燃过的气味,粗粝平凡,却浸满了踏实的暖意。一丝久违的、真真切切的笑意,终于无声地在她唇边漾开,如同晨光悄然撕开了云翳。
她迈开步子,汇入早市的人流。热气腾腾的早食摊擦肩而过,挑夫在街角卸下滴着露水的青翠菜蔬,穿短打的孩童追逐笑闹着跑远,笑声银铃般清脆……眼前这喧闹、充满生机的街景缓缓铺陈。一切,如此真实。
就在她即将穿过长街,拐入更宽阔的街道,彻底消失在巍峨宫阙的视野尽头时——
心念微动,脚步无意识地顿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回眸,望向那高耸的宫门城楼。
极高的垛堞之间,在晨雾与残夜的氤氲处,一抹刺眼的明黄色身影,如同钉在城墙上般,寂然不动。
距离太远,隔着重重空间和薄雾,辨不清面目。只有一个静止而孤峭的轮廓,悬于高壁之上。
是宋云轩。
那抹明黄凝固在灰白天幕与暗青宫墙间,如此突兀。
风,好像也凝滞了一瞬。周遭的喧嚣潮水般退去,模糊成一片背景。长街横亘,宫门相隔,三年的光阴与无数算计疏离堆积成壑。两人隔着无形的深渊,在虚空中无声对峙。
他立了多久?是在望着那离去的背影,还是仅仅……目送一个再无价值的符号?
目光收回,重新落在脚下沾满人间烟火气的青石板上。心头那点莫名升起的滞涩,如同晨露遇见阳光,悄然消散。
不再看那城楼上的身影,唇边那抹发自心底的轻快再次浮现,甚至更深了些。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迈步,身影轻盈,如同拂晓振翅的鸟雀,转眼便融入了前方汩汩涌动的人潮。
宫门的巨大阴影正被晨光一寸寸切开、驱散。那抹靛青的身影,在街巷拐角处一闪,便如同水滴汇入江河,彻底消失在了初醒的、鲜活喧嚣的烟火人间深处。
城楼高处。
深秋的风凛冽地刮过空旷的垛口,撕扯着宋云轩明黄龙袍的下摆,猎猎作响。这身代表人间极致的颜色,此刻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渗着刺骨的寒寂。
晨光勉强照亮脚下起伏的殿宇,琉璃金顶在薄雾中泛着冰冷的光。整个帝国的轮廓铺陈在眼前,宏大而死寂。
他一动不动。眉宇间新添的纹路深刻如凿,刻在那年轻却过分沉郁的额角。凤眸晦暗,沉甸甸地压着凝滞的光,像暴风雨前凝成铅块的海面。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长街尽头那个早已空无一物的点上,固执地想要穿透砖石与时光,将什么牢牢攥住。
仿佛只要看得足够用力,那个穿着靛青布衣、决绝转身的身影,就能从鼎沸的人间烟火里被他重新拽回来。
“……走了。”
良久,一个如同被砂砾磨过的声音艰难挤出,瞬间被呼啸的风撕碎。不是询问,只是在陈述那冰冷的事实。
空荡的城头,唯有风声盘旋呜咽。
“……她说走,便真的走了……”
又一声低喃,像用那现实的棱角刮着自己的骨头缝。宽袖下的拳头握得死紧,指节深陷掌心,失了血色。纸诏滑落、人影消失的瞬间在脑中反复碾过,每一次都带来心脏被生生剜去的钝痛。
“陛下……”一个苍老试探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带着忧切,“风急露重,恐伤圣躬……早朝时辰将至,不如……”
宋云轩猝然动了。
他猛地转身,高大身形带起一片刺骨的寒意。那张俊朗的脸上,此刻只剩骇人的冰霜。凤眸深处那压抑到极限的沉郁骤然崩裂,翻涌出濒临爆发的狂怒与阴鸷。
“滚!”厉叱炸开,尖刻的声线裹挟着凛冽君威,惊得老太监浑身剧颤,几乎瘫软在地,“都滚!给朕滚下去!”
天子震怒,威压如天崩。周遭侍从禁卫瞬间跪伏一地,噤若寒蝉。总管太监连滚带爬,带着面无人色的众人潮水般退下城楼,唯恐稍慢一步便粉身碎骨。
眨眼间,偌大城头只剩他一人。
维持了一整夜的冰冷威仪,在他转身面对虚空的那一刻,土崩瓦解。
仿佛筋骨被骤然抽离。他挺拔的身形剧烈一晃,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身后粗砺冰冷的石墙。
“……呃。”
一声闷响,带着仿佛从脏腑深处挤压出的痛楚,从紧咬的牙关里泄出。支撑着表面的东西,在确知她连最后一眼都不愿留下的一刻,彻底粉碎了。紧握的拳颓然松开,指缝间凝固的血痕已经发暗。
身体沿着那冰冷粗粝的石墙,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冰凉的地上。
他将头深深埋进屈起的臂弯。明黄龙袍在肃杀秋风里翻滚着,那至高无上的色彩,此刻如同风暴中撕扯着的破败旗帜,徒劳地包裹着一个失魂落魄的躯壳。
初握乾坤的意气,睥睨众生的权柄……瞬间皆成泡影。空旷的城楼顶端,风声呜咽如泣,仿佛哀歌,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掏空的帝王,蜷缩在这广袤囚笼的最高处,独自吞咽着这份从未预料、却痛彻骨髓的……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