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宫墙总是蒙着一层灰败的雪。
不是那种蓬松洁白的新雪，而是被往来宫人的靴底踩实、又被寒风卷起的残雪，混着墙根的尘土，在朱红宫墙上洇出一片片肮脏的水渍，像极了此刻桑月眼前的世界——模糊、冰冷，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污浊感。
她缩在宣政殿最角落的锦垫上，那垫子本该是明黄色的，绣着繁复的鸾鸟祥云纹样，此刻却磨得露出了里面的棉絮，边角还沾着不知是谁踩上去的泥点。
桑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纹样里凸起的金线，那线已经失去了光泽，硬邦邦地硌着指尖。她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在御花园玩泥巴时蹭的黑垢，和这华丽却败落的宫殿莫名地契合。
周遭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有大臣们争执的重音，有宫女们细碎的笑谈，还有太监尖着嗓子的呵斥，这些声音在大殿里盘旋，却始终落不到桑月的耳朵里。
她的世界是安静的，像一口深井，只有偶尔投下的石子能激起一点涟漪。直到那抹明黄的身影带着刺骨的寒意走进来。
龙涎香的气息骤然压过了殿里所有的味道，那香气浓郁得让人窒息，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人都“唰”地跪了下去，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整齐划一，惊得桑月瑟缩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侍女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骨头捏碎，粗暴地将她按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膝盖撞在地上的瞬间，桑月闷哼了一声。
地砖是上好的汉白玉，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却像冰面一样冻人。她能清晰地看到地砖里自己模糊的影子——一个梳着双丫髻、脸色苍白的小姑娘，眼神空茫得像蒙着雾的湖。
“桑月郡主，接旨。”
传旨太监的嗓音尖利得像冰锥子，一下下扎在桑月的耳膜上，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不懂什么是圣旨，只看见太监手里展开的明黄卷轴，上面的字迹像小虫子一样扭曲着，她一个也认不得。
视线越过人群，她看见老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玄色的龙袍上绣着十二章纹，每一道金线都闪着冷光。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为保北疆安宁，着郡主桑月即日启程，赴南萧和亲。”
太监的声音落下，殿里安静了一瞬，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桑月背上，有鄙夷的，像看一件沾了灰的破烂；有嘲弄的，带着看好戏的兴味；还有如释重负的，仿佛她这个麻烦终于要被送走了。
桑月把头埋得更低，额头几乎要碰到地砖，冰凉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顺着脊椎爬遍全身，让她没来由地想起小时候被丢弃在柴房的寒夜。
那时候她才五岁，因为打翻了三皇子的汤碗，被皇后下令关进柴房。
潮湿的稻草里藏着小虫子，寒风从破窗缝里灌进来，她抱着膝盖缩在角落，直到天亮才被一个好心的老太监偷偷放出来。
此刻跪在大殿上的寒意，竟和那夜如出一辙。
她被塞进一辆华丽的马车时，天已经开始飘雪了。马车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车厢壁上嵌着小块的琉璃，四角挂着银铃，走起来叮当作响。车夫甩了一鞭，马蹄踏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单调而沉闷。
贴身侍女将一块干硬的麦饼扔在她面前的小几上，麦饼上还沾着点灰，显然是被随意丢在哪个角落的。
“傻子就是傻子，”侍女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嫌恶地瞥了桑月一眼，“这辈子也就配去给南萧皇子当玩物，还能换点边境安宁，也算是你这辈子唯一的用处了。”
桑月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饿。她抓起麦饼，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太干了，噎得她喉咙发疼。她想找点水喝，可看侍女那副嫌恶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马车里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按理说该是暖和的，可桑月总觉得冷，那冷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比宫殿的角落还要冷上三分。
她忍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
外面的护送队伍排得很长，卫兵们穿着黑色的铠甲，手里握着长矛，面无表情地走着。
桑月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突然顿住了——队伍末尾的两个黑衣护卫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其中一个抬头时，正好和桑月的目光对上。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像淬了毒的针。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那眼神快得像闪电，却精准地刺中了桑月心底最敏感的地方。她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赶紧放下车帘，心脏“砰砰”地跳着，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傍晚时分，马车在一处破败的驿站歇脚。
驿站的墙是土夯的，好些地方已经塌了角，露出里面的黄土。院子里堆着半人高的积雪，几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在雪地里刨着什么，看见人来也不躲闪，只是蔫蔫地挪了挪步子。
桑月被侍女推进最角落的房间，房门是用几块木板拼的，关上门还留着一道大缝，能看见外面走动的人影。
房间里更是简陋，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墙角结着蛛网，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黑黢黢的泥土，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霉味。
桑月抱着膝盖坐在床板上，床板硬得硌人，她却不想动。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呜呜”地叫着，像有无数人在哭，又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磨牙，等着择人而噬。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糖，那是昨天偷偷藏起来的。
糖已经化了一半，黏糊糊地沾在手心。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味在舌尖散开，很淡，却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
夜色渐渐浓了，驿站里亮起了昏黄的油灯。远处传来卫兵们划拳喝酒的声音，还有侍女们的说笑声，那些热闹都离她很远。
桑月蜷缩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柴房，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来放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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