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清晨总是被寒风裹挟着雪粒的气息唤醒,窗棂上的冰花又厚了几分,像一幅被冻住的水墨画。我蜷缩在床榻上,听着外面侍卫换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雪里。自从那晚魔踪初现后,心头总像压着块冰,连呼吸都带着凉意。
没想到,萧玦带来的消息比预想中更快。
辰时刚过,那名总是面无表情的侍女便端着食盘进来了。青瓷碗里依旧是泛着苦涩的汤药,旁边却多了本泛黄的古籍。书皮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边角卷翘如同枯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侍女放下东西便转身离去,关门的瞬间,我瞥见她袖口沾着的墨痕——那是萧玦书房常用的松烟墨。
指尖抚过粗糙的书页,能感受到纸张里沉淀的岁月。翻开第一页时,一张素笺从夹层滑落,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秘库第三层有莲纹玉匣,需圆月之夜方能开启。”墨迹清隽,带着几分病气的无力,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窗外的寒鸦突然发出几声嘶哑的啼叫。将纸条捏在掌心反复摩挲,直到纸角发皱,才故意发出痴傻的笑声,抓起古籍撕扯起来。“哗啦啦”的碎裂声在冷宫里回荡,泛黄的纸屑像蝴蝶般飘落,沾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
侍卫在门外不耐烦地呵斥:“又在发疯!”我却只顾着把碎纸往嘴里塞,趁他们不备,将那张纸条迅速折成细条,塞进发髻里那支中空的木簪。木簪是入宫时带来的旧物,簪头雕刻的莲花早已被岁月磨平棱角,此刻却成了最稳妥的藏身处。
侍女回报时,萧玦正在廊下喂雪地里的寒鸦。
那是连接冷宫与皇城的抄手游廊,廊柱上的红漆剥落得露出斑驳的木痕,积雪在栏杆上堆成厚厚的一层。他披着件玄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手里捏着块碎饼,指尖被冻得发红,却依旧耐心地等着那些黑羽的鸟儿落在肩头。
寒鸦们似乎不怕生,争抢食物时发出聒噪的叫声,粪便溅在他的斗篷上也毫不在意。侍女低着头禀报着什么,风雪卷着她的声音飘过来,模糊不清。萧玦听完只是淡淡一笑,声音轻得像雪落:“既然郡主不喜欢,那就烧了吧。”
碎饼从他手中滑落,被一只肥硕的寒鸦叼走。他望着冷宫的方向,兜帽下的目光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廊下的铜鹤香炉里,残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忽然想起他咳在帕子上的血迹,心头莫名一紧。
三日后的午后,风雪稍歇,阳光终于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金辉。我正用树枝在积雪里画着歪扭扭的莲花,忽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响——萧玦竟亲自来了。
他穿着件月白锦袍,外面罩着件银狐斗篷,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白。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盒子上雕刻的缠枝莲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身后跟着的内侍捧着暖炉,却被他挥手斥退在门外。
“听闻郡主旧伤未愈。”他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牵动了肺腑,“这是西域贡药,或许能用。”
漆盒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清冽的药香扑面而来。里面躺着株半枯的雪莲,花瓣紫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盛放时的风姿。莲心处凝结着颗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这是生长在昆仑雪线以上的珍品,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南萧皇室也仅有寥寥数株。
我接过漆盒时,故意手一松。“哐当”一声,盒子摔在地上,雪莲滚落在冰冷的地面,沾上了灰尘与雪粒。紫色的花瓣瞬间萎靡下去,像个被折辱的灵魂。
“哎呀!”我发出夸张的惊叫,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住萧玦。
他果然弯腰去捡。锦袍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积雪,留下道浅浅的痕迹。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雪莲的瞬间,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玉匣,换你需要的东西。”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在寂静的空气里炸开。
他的动作顿了半息,仿佛被冻住的雕塑。阳光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能看见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起身时,指尖已经沾了泥土,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袍角:“郡主说什么?”
我立刻换上痴傻的笑容,指着窗外槐树上栖息的乌鸦,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寒鸦被惊动,扑棱棱飞起,黑色的羽翼划破了苍白的天空。
萧玦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慌忙用帕子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在这急促的喘息间隙,他飞快地说:“月圆之夜,子时三刻,角门见。”
话音未落,帕子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飘落在积雪里。
我下意识地望去,那方素白的绢帕中央,赫然印着团暗红的血迹,像朵在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心头猛地一沉——那不是寻常的咳血,颜色暗沉带着紫黑,分明是中了慢性毒的征兆。
忽然明白这个病弱皇子为何要冒险探查皇家秘库。
他需要的,或许不是权位,不是财富,而是能救命的药。
萧玦弯腰去捡帕子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将染血的一角死死攥在掌心,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抬头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只是眼底的疲惫再也藏不住:“郡主若喜欢这院子里的雪景,改日我让人送盆腊梅来。”
我继续傻笑着拍手,看着他转身离去。斗篷的下摆扫过门槛的积雪,留下串浅淡的脚印,很快便被新飘落的雪花覆盖。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触到木簪里的纸条,传来纸张特有的凉意。
墙角的积雪被阳光晒得微微融化,露出底下枯黄的草茎。想起那株被摔在地上的雪莲,想起萧玦咳在帕子上的血迹,忽然觉得这皇城就像个巨大的冰窖,每个人都在拼命寻找能取暖的火焰,却又在彼此试探中互相冻伤。
暮色降临时,风雪又起。我坐在窗前,看着檐角的冰棱在残阳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月光不知何时爬上窗棂,在地上投下银霜般的影子。离月圆之夜还有七日,皇家秘库的莲纹玉匣里藏着什么?萧玦要找的救命药又是什么?无数个疑问在心头盘旋,像被风雪困住的寒鸦。
夜深后,我悄悄取出木簪里的纸条,就着月光再次细看。墨迹在月色里泛着青灰,忽然注意到“莲纹玉匣”四个字的笔画里,藏着极细的刻痕——那是莲门特有的暗号,意为“危险,需结伴”。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认知让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的纸条突然变得滚烫。将纸条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随风飘散在冷宫里。灰烬落在积尘的地面,与那日撕碎的古籍纸屑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窗外的寒鸦又开始啼叫,声音比往日更加凄厉。我摸出发髻里的半朵莲花玉佩,冰凉的玉面贴着掌心,忽然想起墨城说过的话:“这世间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明枪暗箭,而是人心。”
萧玦的人心,藏在温和的笑容里,藏在染血的帕子里,藏在那句“月圆之夜,角门见”的邀约里。而我的回应,早已写在那句“玉匣换你需要的东西”里。
这是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交易,也是一次危机四伏的结盟试探。
冷宫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墙壁上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将玉佩重新藏好,躺回冰冷的床榻。月光透过窗棂,在被子上织出一张银色的网,像极了皇家秘库外那道无形的屏障。
离月圆之夜还有七日,可我知道,从萧玦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起,这场赌局就已经开始了。
寒鸦在窗外彻夜啼叫,风雪拍打着窗棂,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冒险伴奏。我闭着眼睛,却毫无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萧玦弯腰捡帕子时的模样,回放着他苍白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决绝。
或许,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我们都是需要彼此取暖的人。只是这温暖背后,藏着多少刀光剑影,谁也说不清。
天快亮时,终于沉沉睡去。梦里又回到了莲门后山,墨城捧着白梅朝我走来,笑容干净得像初雪。可他身后,却站着个披着玄色斗篷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指尖滴落的血珠,在雪地上晕开一朵朵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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