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A大图书馆像个被抽走了声音的巨大容器。空调风带着旧书的霉味扫过书架,穿堂而过的学生脚步放得极轻,只有走廊尽头的挂钟,以秒为单位敲打着期末周的焦虑。
苏晚抱着一杯刚买的热可可,像颗被按了快进键的炮弹,在书架间左冲右突。新闻系的期末论文截止时间还有三小时,她的采访录音笔落在了三楼自习区——那支笔里存着本市地铁涨价听证会的独家素材,丢了它,就等于丢了这门课的总成绩。
“让让!借过!”她把热可可高高举过头顶,宽松的卫衣袖子滑到肘弯,露出手腕上那串磨得发亮的红绳。这是她爸工伤前给她求的平安绳,此刻随着她的跑动,在空气里划出慌乱的弧线。
三楼的指示牌刚映入眼帘,苏晚脚下突然一滑。大概是前有人泼洒的水渍没擦干,她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向前扑去,怀里的热可可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棕褐色的抛物线——
“哗啦!”
温热的液体精准地泼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紧接着是某种精密仪器短路的“滋滋”声。苏晚趴在地上,手肘磕在瓷砖上生疼,视线里先闯入一双白色运动鞋,再往上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最后定格在一件被奶渍染出不规则图案的白衬衫上。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苏晚慌忙爬起来,语无伦次地去够桌上的纸巾,却在看清被浸湿的东西时,手指僵在了半空。
那是一台键盘。
不是普通的薄膜键盘,而是发烧友才能认出的机械轴体,银灰色外壳泛着冷光,键帽上的字符是手工雕刻的透光设计,最右侧的空格键上,刻着一个极小的“L”字母,在空调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苏晚的呼吸骤然停了。她在科技版实习时见过类似的定制款,编辑当时说:“这玩意儿够普通学生攒半年生活费。”
而现在,这台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键盘,正冒着袅袅热气,几个按键已经翘起,像只被淋湿的、垂死挣扎的金属甲虫。
桌后的男生终于抬起头。
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的时候像把小扇子,抬起来时,苏晚才发现他的瞳孔颜色很浅,是那种接近琉璃的淡褐色,此刻正没什么温度地落在她脸上。他没戴眼镜,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是陆时砚。
计算机系的神话,拿奖拿到手软的学神,也是苏晚室友口中“走路带风、眼神带冰”的存在。她在开学典礼上见过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白衬衫配黑裤子,站在主席台上像株笔直的白杨树,声音和人一样,没什么起伏。
此刻这株“白杨树”正看着她,或者说,看着她闯下的祸。
苏晚的脸“唰”地红透了,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颈。她手忙脚乱地去捡掉在地上的热可可杯,塑料杯在地上滚了两圈,剩下的液体在瓷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那个……我赔!我一定赔!”她语无伦次地保证,手指绞着卫衣下摆,“你说多少钱,我分期付款行不行?我这个月生活费还剩三百……”
陆时砚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键盘的边缘。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和那台精致的键盘莫名相配。碰到温热的键帽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苏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急着拿录音笔,没看路……”
“录音笔?”他终于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大概是刚才太专注,被突然打断才醒过神。
“嗯!在那边座位上!”苏晚指着斜后方靠窗的位置,那里放着她的背包和摊开的笔记本,“我去拿了就回来!你别走!”
她生怕这尊大神趁她转身就消失,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说完不等他回应,转身就往座位跑。帆布鞋踩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格外刺耳。
等她抱着录音笔和背包冲回来时,陆时砚还坐在原地。他已经关掉了笔记本电脑,正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键盘上的污渍。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侧脸上,给他的睫毛镀了层金边,连那道紧抿的嘴角,似乎都柔和了一点。
苏晚把背包往桌上一放,喘着气说:“我、我叫苏晚,新闻系大三的。你算一下,这键盘多少钱,我……”
“不用算了。”陆时砚放下纸巾,抬起眼看向她。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脸颊,又落在她手里紧紧攥着的录音笔上,“修不好了。”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那……那我赔新的!你把购买链接给我,我就算去卖血……”
“不是钱的问题。”他打断她,指了指键盘上那个“L”字母,“这是我用全国大学生计算机设计大赛一等奖的奖金做的,纪念我独立完成的第一个算法项目。”
苏晚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知道那个比赛,含金量极高,计算机系每年都为了名额打破头。而这台键盘,显然不是用钱能衡量的——它是奖杯的另一种形式,是属于学神的、独一无二的勋章。
她闯的祸,好像比想象中更严重。
“对不起。”苏晚低下头,声音小了很多,带着点委屈和无措,“我不知道它这么重要……那你说,要我怎么做才能弥补?”
她做好了被刁难的准备。哪怕是让她去给电脑清灰、去机房搬主机,她都认了。谁让她这么冒失。
陆时砚看着她耷拉下来的脑袋,像只做错事的小狗,头顶的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一缕。他沉默了几秒,视线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边角还画着小小的相机简笔画。
“新闻系?”他问。
“嗯。”
“《数据分析》这门课,过了吗?”
苏晚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挂、挂科了,下周要补考……”
这门课是她的死穴,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在她眼里就像天书。她刚才急着跑,也是因为这门课的复习资料还在座位上。
陆时砚的嘴角似乎向上弯了一下,但快得像错觉。他站起身,合上笔记本电脑,把那台报废的键盘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黑色的电脑包里。
“赔偿方案,我明天告诉你。”他拉起背包带,单肩挎在肩上,“明天晚上七点,还在这里。”
苏晚愣住了:“就这样?”
“不然呢?”他看着她,淡褐色的瞳孔里映出她错愕的脸,“现在让你赔,你赔得起吗?”
苏晚被噎得说不出话。确实赔不起。
“那……那你别走!”她又一次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这话有点奇怪,赶紧补充,“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跑了……不是,我不能跑了!我一定来!”
陆时砚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白衬衫的衣角在空气中划了道干净的弧线,留下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热可可的甜腻气味混合在一起,在苏晚鼻尖萦绕不散。
他走了很久,苏晚还傻站在原地。桌上的纸巾团散落一地,旁边是她那杯闯了祸的热可可留下的污渍,像幅抽象画。
她瘫坐在椅子上,掏出手机给室友发消息:“我完了,我把陆时砚的宝贝键盘泼了。”
室友的消息秒回,一连串的感叹号后面跟着:“???你怎么敢的啊姐妹!那可是陆神的命根子!他没把你冻成冰雕?”
苏晚看着屏幕,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
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学神,既没发火,也没逼她立刻赔偿,只是让她明天再来。
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呢?
苏晚看着窗外,陆时砚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图书馆门口。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那串红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爸说过,红绳能带来好运,可今天这运气,实在算不上好。
不过……她想起陆时砚低头擦键盘时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居然有点好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
苏晚啊苏晚,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她拿起《数据分析》的复习资料,上面的公式像一群乱爬的蚂蚁。忽然想起陆时砚问她这门课过了没,难道……
一个荒诞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又被她迅速压下去。
不可能不可能,学神怎么会管她这种学渣的死活。
她收拾好东西,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热可可弄脏的瓷砖,认命地叹了口气。
明天晚上七点,图书馆三楼。
不管等待她的是什么,她都得去面对。
毕竟,那可是陆时砚的键盘。是刻着“L”,纪念着荣耀与梦想的,独一无二的键盘。
而她,是那个亲手打碎了这份纪念的、冒失的肇事者。
走出图书馆时,晚风带着栀子花的香味吹过来,苏晚深吸了一口气。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室友发来的消息:“陆神在我们系的传说里,可是会用算法算仇人名单的!你自求多福!”
苏晚:“……”
她裹紧了背包带,加快脚步往宿舍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拖在地上的、乱糟糟的尾巴。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不远处,陆时砚站在图书馆的柱子后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低头打开手机。
屏幕上是他和室友的聊天记录:
“搞定了,她明天会来。”
室友秒回:“卧槽?你真用那台键盘设局了?那可是你宝贝……”
陆时砚手指顿了顿,回了两个字:
“值得。”
他关掉聊天框,点开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刚才偷拍的——苏晚蹲在地上捡杯子,阳光落在她乱糟糟的发顶上,像撒了把金粉。
照片的备注是:
“肇事者?苏晚?新闻系。”
晚风掀起他的白衬衫衣角,露出里面印着校训的T恤。他抬头看向天边的晚霞,嘴角终于扬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像冰山融化时,悄然滴落的第一滴春水。
期末周的图书馆依旧安静,但有些东西,已经在热可可泼洒的瞬间,悄悄改变了轨迹。就像他写过的无数行代码,某个变量的突然介入,终将让整个程序,走向一个全新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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