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她的世界常刮起风暴 > 偷不走的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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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把我寄养在老师家那年,弟弟刚出生。每周目送同学的父母接送孩子时,我总会偷偷数校门口梧桐树的叶子。

第一百片叶子落下时,我偷了同桌的草莓发卡——因为妈妈夸过她戴起来很像小公主。老师发现后叹了口气: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我哭着说:想被妈妈骂一次。她从来…连我犯错都不舍得浪费时间教训我。

校门口那两排法国梧桐,是我记事起最熟悉的伙伴。每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当其他孩子叽叽喳喳被父母接走,书包里塞满零食和叮咛时,我就站在李老师家那扇漆皮微落的绿铁门后,开始数叶子。一片,两片,三片……黄绿交杂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过冰冷的铁栏杆,落在水泥地上,悄无声息。我数它们,就像数着那些永远不会有人来看我的日子。

李老师会在一旁安静地等着,从不催促,直到我数完,才轻轻拍拍我的肩:“走吧,小凝,晚饭想吃什么?”

我总会说随便。吃什么都一样。饭桌对面永远是李老师和她的丈夫,安静,客气,像一幅凝固了的温馨图画,而我是一滴无意间溅上去的墨点,格格不入。

我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头,一套越来越大的房子,父母口中的“产业”。那里有我的两个妹妹,还有一个占据了所有目光和笑声的弟弟。我每周回去一次,像做客。周六日的时光被切割成碎片,辗转于各个补习机构,家的概念,是行李箱轮子滚过楼道的声音,是电话里妈妈永远匆忙的叮嘱:“听老师话,好好学习,钱不够让老师先垫着。”

他们觉得我小,不需要零花钱,需要什么,告诉老师就好。老师会给我买最实用的文具,铅笔永远是HB,橡皮是方方正正的白色款。而我的同桌小雨,有带着香味的橡皮,铅笔盒上是亮闪闪的公主图案。

有一天,小雨顶着一枚崭新的草莓发卡来了,红得剔透,镶着细碎的水钻。她晃着脑袋,得意地告诉我们:“我妈妈给我买的,她说我戴起来像小公主!”

那一刻,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我想起上个周末,妈妈难得来接我一次,看到小雨,随口夸了一句:“哟,这发卡真漂亮,小雨像个小公主。”那语气里的轻快和温和,是我从未拥有过的。

那枚红草莓在我眼里燃烧起来。

第一百片梧桐叶落下的时候,是一个灰蒙蒙的午后。教室里空无一人。那枚发卡就安静地躺在小雨的课桌抽屉里,像一句无声的邀请。我的心脏擂鼓一样响,手心里全是冷汗。我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塑料草莓,迅速攥紧,塞进口袋深处。那瞬间,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快感同时攫住了我。

代价来得很快。第二天小雨就哭着报告了老师。那枚发卡从我枕头底下被找出来时,我正打完开水回来,站在宿舍门口,浑身冰凉。

李老师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我。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那枚草莓发卡躺在她摊开的掌心里,红得刺眼。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老式挂钟滴答走动的声音。

“为什么拿别人东西,小凝?”李老师的声音很疲憊,却没有太多惊讶。她看着我,那目光像温暖的纱布,轻轻覆在我溃烂的伤口上,反而疼得更真切了。

我死死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说话。不能说,那是羞耻的,肮脏的秘密。

“小雨很喜欢这个发卡,她很难过。”李老师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告诉老师,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那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一拧,就打开了我内心那座积压了太多委屈和冰山的闸门。眼泪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不是抽噎,是决堤。

我抬起模糊的泪眼,看着她,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陌生:“我…我想被妈妈骂一次。”

李老师怔住了,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被这个答案击中了最柔软的地方。

我哭得浑身发抖,话语被剧烈的哽咽切割得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她从来…连我犯错…都不舍得…不舍得浪费时间…教训我。”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我的哭声和挂钟冷漠的滴答声。窗外的天光灰暗下去,那枚草莓发卡在李老师掌心,黯淡无光。

李老师缓缓站起身,走过来,没有责备,没有说教,只是用一种沉重得让我无法承受的力道,将我揽进怀里。我的眼泪迅速浸湿了她的衣襟。她的怀抱有淡淡的肥皂香气,和妈妈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完全不同。

那天晚上,电话铃响了。李老师去接,我竖着耳朵听,听到她压低的、严肃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是第一次了……孩子心里苦……你们必须来一趟……”

周末,父母来了。不是在我熟悉的“家”,而是在李老师的客厅。父亲的脸沉得像水,母亲眉头拧着,那是一种对于计划外麻烦的不耐烦。弟弟没来,真好。

李老师刚说完:“我们好好跟孩子说,她心里……”

“啪!”

极其清脆的一声。我的头猛地偏向一边,左脸颊先是麻木,随即火辣辣地烧起来。父亲的手还扬在半空,气得发抖。

“我们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教你偷东西!没出息的东西!”他的吼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尘似乎都要簌簌落下。

母亲在一旁,没有动,声音冷硬:“缺什么不会说?非要偷?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说我们?说我们养了个贼!”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每一寸皮肤。李老师想阻拦,被父亲抬手隔开:“老师您别管!这孩子就是欠打!”

他们没有问一句为什么。没有给我哪怕一秒的时间,去重复我在办公室里那句耗尽所有勇气才说出口的、可笑可怜的真心话。

第二个巴掌落下来时,我没有再哭。脸颊上的灼痛奇异地变得麻木,心里那片刚刚因李老师的拥抱而稍稍融化的冰原,以更快的速度重新冻结,并且蔓延出尖锐的棱角,刺得我自己胸腔里一片生疼。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水光,看着那两个被称为父母的人。他们的愤怒那么真切,那么理直气壮,却又那么遥远,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球咆哮。

原来,他们不是不会浪费时间教训我。

只是这场教训,依旧是为了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