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万蛊窟里没有光,只有蚀骨的阴冷和窸窣的爬行声。

顾知意蜷缩在冰冷的石壁上,牙关咬得死紧,才能抑制住几乎要冲出口的呻吟。无数细小的、冰冷的毒虫顺着她的皮肤蠕动,找到一点温热,便贪婪地将毒螯刺入。先是细微的麻痒,随即爆开尖锐的刺痛,紧接着一股冰寒顺着血脉蔓延,几乎要将血液都冻僵。

三年。

她在这里已经熬了两年零两个月。还有十个月,整整三百天。

支撑她的,是脑海里那个人的脸。

苏玉澜。

年少时他在街头与人比剑,输了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死死攥着那柄木剑,眼睛亮得惊人,对嘲笑他的人说:“下次我一定赢!”

后来他一次次挑战,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爬起来。她就在天下第一庄的高墙上托着腮看,偷偷让丫鬟给他送伤药和吃食。

再后来,他声名渐起,成了年轻一代的翘楚。武林大会上,他一袭白衣,剑若游龙,引得满堂喝彩。她却只看到他袖口被她偷偷绣歪了的竹叶纹——那是她及笄礼后,绣得最好看的一个图案,硬塞给他的。他居然一直戴着。

那么骄傲、那么明亮的苏玉澜,怎么会倒在最接近梦想的时刻?

淬毒的暗器……她想起他倒在擂台上时苍白的脸,胸口那抹骇人的乌黑,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去。

不行!他不能死!

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她的五脏六腑。她猛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涌上腥甜,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不能出声,不能示弱。沈栖寒说过,情绪波动越大,蛊虫反噬越凶。

想到沈栖寒,她下意识地朝窟口望去。

一抹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立在那里,悄无声息,仿佛融入了洞窟的寒气中。

药王谷少主沈栖寒。

他总是这样,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白玉雕像,冷眼旁观着她的痛苦。墨发半束,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衬得眉眼愈发漆黑幽深。宽大的白色袍袖垂落,周身萦绕着清苦的药草香,与这窟里的腥腐气息格格不入。

他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和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味正在炮制的药材,而不是一个正在承受酷刑的人。

顾知意讨厌他这种眼神。

但她更需要他手里的东西——那只散发着淡淡暖意的玉碗。里面是能暂时压制她体内蛊毒、吊着她性命的药汤,也是她还能继续熬下去的保障。

沈栖寒缓步走近,靴底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在她面前蹲下,玉碗被随意地放在一旁的地上。

“今日如何?”他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磬相击,却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顾知意想扯出一个笑,表示自己还好,嘴角却因为疼痛而抽搐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个气音:“……死不了。”

沈栖寒的视线扫过她苍白汗湿的脸,掠过她因死死抠着石壁而破裂渗血的指甲,最后停在她不住颤抖的、布满青紫色毒斑的小腿上。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一处肿胀发黑的伤口上。

“呃!”顾知意猝不及防,痛得缩了一下。

“冰蚕蛊和火蝎毒在互相撕咬。”他收回手,取出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看来昨日加的‘引蛊香’效果不错。”

顾知意闭上眼,不想理他。他总是用这种冷静到残忍的方式,告诉她她的身体又变成了各种毒物厮杀的战场。

“他……今日有信来吗?”她最终还是没忍住,哑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苏玉澜偶尔会托药王谷的人带信进来,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沈栖寒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没有。”他答得干脆,视线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深潭似的眸子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你就这么信他?”

“当然!”顾知意猛地睁开眼,像是被触及了逆鳞,“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我不信他信谁?难道信你这个冷冰冰的……”她把“怪物”二字咽了回去,毕竟药还在人家手里。

沈栖寒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顾知意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候,他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他的眼神更显幽冷。

“是吗。”他语气莫测,“但愿你的苏盟主,值得你这万蛊噬心之苦。”

他拿起地上的玉碗,递到她唇边。

“喝了吧。”他的声音依旧冷淡,“活着,才能看到结局。”

顾知意费力地抬起头,就着他的手,贪婪地吞咽着那苦涩却带着一丝暖意的药液。她没有看到,沈栖寒垂眸看着她时,眼底那复杂翻涌的暗色——有关切,有怜悯,有一丝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无法言说的沉重。

药碗见底,他收回手,转身欲走。

“沈栖寒。”顾知意忽然叫住他。

他脚步停住,没有回头。

“如果……如果他真的好了,”她声音带着虚弱的希冀,“你药王谷,真的能让他恢复如初,对不对?”

沈栖寒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孤峭。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像冰锥一样刺入顾知意混沌的意识里。

“顾小姐,这世间最毒的,从来不是蛊,也不是药。”

“是人心。”

说完,他提着那盏孤灯,一步步走入黑暗的甬道,消失不见。

只留下顾知意独自一人,在无尽的寒冷和痛苦中,反复咀嚼着他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心底莫名地窜起一丝寒意,却被她对苏玉澜汹涌的爱意和信念强行压了下去。

她抱紧自己,缩在角落。

还有十个月。

玉澜,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