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时间在万蛊窟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疼痛的刻度。

顾知意已经学会通过蛊虫活动的频率来判断时辰。当那些冰寒的毒物最为躁动时,便是子夜,也是痛苦最烈的时刻。

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块铁,正在被反复锻打、淬炼。每一次昏厥又醒来,都像是在剥离一层旧我。

“呃啊——!”

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冰手狠狠捏紧,又骤然投入熔炉。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猛地从石台上滚落,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即将涣散。

就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力猛地注入她背心命门穴,硬生生将她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同时,一枚微苦的药丸被塞入她口中,迅速化开,缓解了那撕心裂肺的绞痛。

她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一抹熟悉的素白。

沈栖寒半跪在她身侧,一只手还贴在她后心,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了几分,眉心微蹙,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濒死挣扎的模样。

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紧张?

顾知意以为自己痛出了幻觉。

“冰髓蛊和赤炎蛛毒在你心脉附近争斗。”他收回手,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比往常低沉沙哑了些,“下次运转内力抵抗前,先试着引导它们相冲的力道转向手少阳经。”

他居然在教她如何在这种酷刑里“活”得更好一点?

顾知意费力地抬眼,想从他脸上找出点别的东西,却只看到一片恢复淡漠的冷白。刚才那丝紧张,果然是错觉。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沈栖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阴影:“你死了,药王谷三年的投入,便白费了。”

又是这套说辞。

顾知意扯了扯嘴角,没力气反驳。她蜷缩起来,试图汲取一点地面的凉意来缓解体内的灼痛。

寂静在窟内蔓延,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和蛊虫窸窣的声响。

“喂……沈栖寒,”她忽然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你说……桂花糕,是甜的还是香的?”

沈栖寒准备离开的脚步一顿。

“我小时候……嫌练功苦,偷跑出来哭鼻子。”她闭着眼,声音虚浮,却带着一点奇异的笑意,“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浑身脏兮兮的,可能又跟人比剑输了……塞给我一包碎得不成样子的桂花糕,说是赢来的彩头……明明就是他自己买的,还嘴硬……”

“那糕点的碎渣……粘在嘴角,甜得发腻……”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沉入了那段泛着甜香的回忆里,连身体的痛苦似乎都减轻了些,“他说……等他以后……要买下全天下最好吃的桂花糕给我……”

沈栖寒沉默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见过太多人在痛苦中崩溃、哀求、咒骂,却第一次见到有人靠回忆这种微不足道的甜,来对抗无休止的苦。

她的意志力,顽强得令人心惊。

也……蠢得令人心烦。

“值得吗?”他忽然打断她,声音冷硬,“为了一句不知能否兑现的孩童戏言,承受这些。”

顾知意睁开眼,眼神因虚弱而涣散,却依旧亮得惊人:“那不是戏言……是苏玉澜说的……就一定能做到……”

沈栖寒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顾知意,你可知这世间最易变的,就是人心。尤其是……男人的承诺。”

“你不懂!”像是被刺痛了最珍视的东西,顾知意猛地激动起来,挣扎着想坐起,“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沈栖寒看着她因激动而再次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即使盛满痛苦却依旧灼灼生辉、写满固执和信任的眼睛,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烦躁。

这双眼睛,比谷里最烈的毒药更能扰乱他的心神。

他移开视线,语气重新变得冰冷:“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情爱蒙眼,有时比剧毒更致命。外界之事,也未必都如你所见所信。”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急促了些许。

顾知意对着他消失的方向,气得咳嗽起来,却把他的话只当作嫉妒和诅咒。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无边苦海。

但顾知意渐渐发现,沈栖寒来的次数似乎多了一点。他依旧冷言冷语,却会在她痛到极致时,“恰好”调整蛊虫的配方,让痛苦变得稍微可以忍受一些。他依旧嘲讽她的天真,却会在离开时,“顺手”留下一本可以凝神静心、辅助引导内力的基础心法。

她看不懂他。

偶尔,苏玉澜的信会辗转送到她手中。笔墨间满是关切、思念和无法陪伴的内疚,承诺着未来的种种美好。每一个字都像蜜糖,滋润着她干涸的心田,让她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好每一封信,那是她最重要的精神食粮。

她没注意到,每次她如获至宝地读信时,沈栖寒的眼神会变得格外幽深冰冷,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三年之期,终于在望。

最后一次离开万蛊窟时,顾知意几乎不成人形。身体消瘦得厉害,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经脉间残留的毒素让她的体温常年偏低,指尖总是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但她活下来了。

沈栖寒站在窟外刺眼的阳光下,递给她一个小巧的玉瓶。

“里面的药丸,每月服一颗,可暂压你体内残毒。”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在她憔悴却依旧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否则,余毒反噬,会比蛊噬更痛苦。”

顾知意接过玉瓶,触手温润。她抬头,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疏离的淡漠。

“多谢……沈少主三年来的……‘照料’。”她语气复杂。

沈栖寒没有回应,只是淡淡道:“走吧,他在等你。”

提到苏玉澜,顾知意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所有疲惫和痛苦仿佛都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灼热的期待。

她攥紧玉瓶,像是攥住了整个未来的幸福,对着沈栖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久违的灿烂笑容:“嗯!我走了!”

她转身,脚步虚浮却坚定地朝着谷外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阳光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充满了奔向希望的雀跃。

沈栖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谷口的光晕里。

山风吹起他素白的衣袍,猎猎作响,更显身形孤寂。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不知何时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那是刚才从她发间悄然取下的,一枚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微弱毒性的追踪蛊。

他盯着那枚蛊针,眸色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最终缓缓收拢掌心。

空气中,只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