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寒风凛冽。老齐独自蜷缩在废弃工棚的值班室内，四周墙壁斑驳，一角贴着张早已泛黄的注意事项，字迹模糊却依稀可辨：“夜深勿近纸人形，异浆现则速报情。”窗外，大雪如鹅毛般纷飞，积雪沉沉，压弯了老旧的窗棂。
室内，一盏昏黄的灯泡摇摇欲坠地悬在头顶，光影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地贴在墙上，好似一张被岁月撕扯的旧报纸。风，从窗缝中悄悄渗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细碎的雪粒，轻轻拂过他的衣角，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桌上，七张黄纸静静地摞着，这是他根据县志中记载的古老仪式，为1958年埋在纸厂地下的七个无辜童魂所准备的“守护”。这黄纸，乃是东北特有的土法桑皮纸，质地粗糙，颜色暗黄，仿佛承载了岁月的重量，指尖轻轻划过，能感受到那历经风霜的纹路。
老齐缓缓拿起搪瓷缸，调了半碗黏稠的糯米浆，浆汁白中带点微黄，如同初冬的晨雾。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刺破指尖，一滴鲜血落入浆中，瞬间，浆池表面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暗红色的血迹在浆汁中缓缓扩散，如同晚霞染红了天际，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腥甜。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铜壳怀表，那是三十年前，林淑琴在他生日那天亲手送给他的礼物。表链已经磨得发亮，每一道划痕都仿佛记录着他们共同走过的岁月，每一次触摸，都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寒冷的冬夜，这份记忆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老齐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改变他一生的夜晚。那时，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与林淑琴在纸厂的烟火中许下白首之约。纸厂曾是这片土地上的骄傲，机器轰鸣，工人们笑脸盈盈，孩子们在厂区追逐嬉戏。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一切化为灰烬。七个孩子，七个无辜的生命，在那场灾难中永远沉睡。
“爸爸，纸娃娃会说话吗？”稚嫩的声音仿佛仍在耳边回响。老齐闭上眼，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从未忘记那些孩子们的笑脸，也从未停止寻找他们的遗骸。如今，他终于找到了线索，决定在今晚完成这个迟到了三十年的仪式。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风声呼啸，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被掩埋的历史。老齐深吸一口气，将七张黄纸轻轻放入糯米浆中。纸页渐渐软化，泛起淡淡的金光。突然，一阵低语声从浆池中传来，那是孩子们的声音，清脆而遥远：“谢谢……你……”老齐浑身一震，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他终于等到了。
老齐的手微微颤抖，他从未想过，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触碰到真相的边缘。三十年前，他是纸厂的学徒工，那天本该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与林淑琴的婚期将至，整个厂区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孩子们围着他们嬉笑，用纸板折成各种形状，欢呼着要见证“纸匠的婚礼”。
然而，命运却在那夜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夜班时分，储浆池突然泄漏，易燃的纸浆遇明火瞬间爆燃。火舌吞噬了厂房，孩子们被困在纸人堆中，哭喊声被轰鸣的火势淹没。老齐冲进火场，却被倒塌的梁柱压住双腿，只能眼睁睁看着浓烟吞没一切。
“齐哥！救救我的孩子！”林淑琴的哭喊至今仍在他耳边回荡。她本该是那天最美的新娘，却永远失去了成为母亲的资格——那场大火不仅夺走了七个孩子的生命，也让她失去了腹中的胎儿。
老齐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取出藏在枕下的旧报纸，泛黄的剪报上印着《纸厂大火调查报告》，字字如刀：“事故原因系操作不当，现场未发现人为纵火痕迹。”他冷笑一声，三十年了，这份报告仍是官方唯一的结论。但那些深夜回响在工棚的童声，那些纸浆中若隐若现的血迹，都在诉说着另一个真相。
风突然猛烈起来，窗棂发出“咯吱”的呻吟。老齐抬头望去，雪幕中隐约浮现出七个模糊的身影——他们穿着纸制的衣裳，脸庞苍白如纸，却带着解脱的笑意。最前面的孩子举起纸做的喇叭，轻声哼起一首走调的童谣，那是林淑琴曾经教他们的歌。
“是时候了。”老齐深吸一口气，将染血的糯米浆均匀涂抹在黄纸上。纸页在月光下泛起幽蓝的光晕，七个孩子的身影渐渐清晰。他们围成一圈，手拉着手，纸制的身体在风中轻轻飘荡。突然，最年长的男孩张开嘴，声音清澈而坚定：“我们等了您三十年，齐叔叔。”
老齐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透明的脸庞，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孩子们的笑声在风中回荡，渐渐远去，化作细碎的雪粒，落在积雪覆盖的坟茔上——那里，七座无名的土丘已沉睡了三十年。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老齐举起铁锹，走向那片被积雪掩盖的荒地。他知道，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七个孩子将真正安息，而林淑琴，那个永远定格在二十岁的女孩，也将在天国与他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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