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江南水乡的桃花刚落了瓣,京城的护城河边已是绿柳如烟,风里裹着暖融融的气息,连空气都像是浸了蜜。
沈知忆坐在骡车的角落,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粗布裙摆。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震得她骨头都有些发麻。车外传来同村姑娘们的说笑声,夹杂着媒婆王妈妈尖利的嗓门——那是送她们这批秀女入宫的人。
“知忆,别愁眉苦脸的,”邻座的温柔凑过来,声音细软得像棉花,“听说宫里的花比咱老家的好看十倍,就算选不上,能去见见世面也好。”
沈知忆抬头,撞进温柔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这姑娘是镇上布庄老板的女儿,家里虽不富裕,却也是正经人家,只因她娘觉得“宫里的差事稳当”,便也塞来了选秀队伍。两人同乘一辆车,一路说说笑笑,倒成了半个朋友。
沈知忆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哪是为见世面愁?她是怕选不上。
家里的情况,她比谁都清楚。爹是个老实巴交的佃户,去年一场洪水冲了田,租子还不上,地主家的管家天天上门催债,扬言再不还钱就要把弟弟卖去当学徒。是王妈妈说,选秀的姑娘若没被选上,宫里会酌情安排差事,管吃管住,每月还有月钱——那月钱,够她爹还半年的债了。
“我娘说,选上了是福气,选不上也是命,”温柔见她不语,又轻声道,“咱只求个安稳,别的也不敢想。”
沈知忆点点头。是啊,安稳。她这辈子,从没敢想过“福气”二字。
骡车慢悠悠晃了半个时辰,终于停在了宫门外。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金光,门楼上“承天门”三个大字笔力遒劲,看得人心里发颤。几个穿着藏青宫装的嬷嬷守在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像刀子似的扫过每一个下车的姑娘。
“都给我听好了,”为首的嬷嬷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进了这宫门,就得守宫里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谁要是坏了规矩,仔细你们的皮!”
姑娘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沈知忆跟着人流往里走,脚下的石板路光可鉴人,映出她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一众绫罗绸缎里,像只误入孔雀群的灰雀。
她们被领到一处偏殿,按籍贯排了队。殿里燃着淡淡的香,空气里飘着脂粉气,混着花香,甜得有些发腻。沈知忆悄悄打量四周,姑娘们个个都精心打扮过,有的描了弯弯的眉,有的点了朱唇,唯有她和温柔,还是素面朝天。
“瞧那两个,跟没开眼的乡下丫头似的,”旁边传来窃窃私语,“也敢来选秀?”
温柔的脸一下子红了,往沈知忆身后缩了缩。沈知忆攥紧了她的手,低声道:“别理她们。”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来这儿,本就不是为了争什么,只是想求个能让家里活下去的差事。
筛选比想象中严格。先是嬷嬷们挨个查探,看五官,看手脚,甚至还要看牙齿。有个姑娘因为脸上长了颗痣,当场就被淘汰了,哭得梨花带雨,被嬷嬷硬生生拖了出去。
沈知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因为常年做活,指腹有些粗糙,指节也比一般姑娘粗些。可嬷嬷只是扫了一眼,便让她过了。
“下一个。”
温柔紧张得手心冒汗,沈知忆拍了拍她的背:“别怕,你长得好看,一定能过。”
温柔确实生得好看,眉眼弯弯,像画里的仕女。嬷嬷果然没为难她,挥挥手让她站到沈知忆身边。
两人相视而笑,眼里都有了点底气。
接下来是考问。一个戴着方巾的老夫子坐在上首,问些《女诫》里的句子,或是让写自己的名字。沈知忆小时候跟着爹认过几个字,勉强能把“沈知忆”三个字写得端正,老夫子看了看,没说什么。温柔倒是读过几年书,字写得娟秀,老夫子还夸了句“不错”。
一轮轮筛下来,原本百十来个姑娘,只剩下不到三十个。管事嬷嬷说,这是要带去给皇上过目的。
听到“皇上”两个字,沈知忆的心跳忽然快了几拍。她只在年画里见过皇上的样子,穿着龙袍,威风凛凛。他会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很凶?
她们被领到一处更宽敞的宫殿,殿前种着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姑娘们按顺序排好,站在廊下,等着传唤。沈知忆排在中间,能看到殿内的一角——明黄色的帐幔,金砖铺地,还有一个穿着龙袍的身影,背对着她们,正站在窗边看海棠。
那就是皇上吗?
她偷偷打量着那个背影,不算特别高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久久没动。
“传李大户之女李翠儿。”殿内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是太监的嗓音。
第一个姑娘紧张地走了进去,没过片刻,又低着头走了出来,脸上满是失落。
“传张举人之女张婉清。”
这个姑娘进去了更久,出来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一个接一个,姑娘们进去又出来,大多是垂头丧气的。沈知忆的心越来越沉,她看了看身边的温柔,发现她也在发抖。
“别怕,”沈知忆低声道,“咱们本来也没抱希望。”
温柔点点头,可脸色还是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前面的人。沈知忆数着,还有三个就到她了。她深吸一口气,手心却还是湿了。
“传刘富商之女刘月娥。”
刘月娥是个圆脸姑娘,穿得珠光宝气,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殿内静了片刻,忽然传来皇上淡淡的声音:“下去吧。”
刘月娥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可也不敢多问,蔫蔫地退了出来。
“传赵郎中之女赵玉茹。”
这个姑娘刚走进去,还没站稳,就听到皇上不耐烦的声音:“太瘦了,换一个。”
赵玉茹的脸瞬间白了,几乎是跑着出来的。
沈知忆的心揪紧了。原来皇上选人,竟是这样随意的吗?
“传沈远之女沈知忆。”
终于轮到她了。
沈知忆的腿像是灌了铅,迈不开步子。温柔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去吧,没事的。”
她咬咬牙,提起裙摆,走进了殿内。
殿里很静,香的味道更浓了些。她低着头,快步走到殿中央,按照嬷嬷教的规矩,屈膝行礼:“民女沈知忆,参见皇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连她自己都觉得难听。
皇上没有说话。
沈知忆低着头,能看到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绣着精致的龙纹。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怎么还不让她下去?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娘连夜给她纳的布鞋,鞋边还有点歪。
“抬起头来。”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算严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知忆的手一抖,缓缓抬起头。
她终于看清了皇上的脸。他很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有些冷硬。只是那双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恍惚,还有一丝……痛惜?
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沈知忆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想低下头,可他的目光像有吸力,让她动弹不得。
皇上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就那样盯着她,眼神越来越沉,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香炉里的烟,慢悠悠地往上飘。
沈知忆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她不明白,皇上为什么对她这般“关注”。她既没有李翠儿的富贵,也没有张婉清的才情,长得……也只是普通的清秀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民女沈知忆。”她的声音还是发颤。
“沈知忆……”皇上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像是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他顿了顿,又问,“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十六。”
皇上没再问别的,只是又看了她片刻,然后对旁边的太监说:“留牌子。”
沈知忆猛地愣住了。
留牌子?她……被选上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那么多好看又有才情的姑娘都被刷下去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旁边的王公公——就是刚才传唤名字的那个太监,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尖声道:“沈姑娘,谢恩吧!”
沈知忆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磕头:“谢皇上恩典。”
皇上没再看她,只是挥了挥手,像是有些疲惫:“下去吧。”
“是。”
沈知忆晕乎乎地站起身,几乎是飘着走出了殿门。直到站在廊下,被风一吹,她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活过来了。
“知忆!你……你被选上了?”温柔凑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满是惊喜。
沈知忆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懵的。
“太好了!”温柔拉住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我就说你一定行的!”
沈知忆看着她真诚的笑容,心里却没什么喜悦,反而乱糟糟的。她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会选她。
这时,殿内传来王公公的声音:“传温柔。”
温柔吓了一跳,连忙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沈知忆站在廊下等她,心里七上八下。她想起皇上刚才的眼神,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让她莫名地有些不安。
没过多久,温柔也出来了,脸上带着点惊讶和茫然。
“怎么样?”沈知忆连忙问。
“皇上……也让我留牌子了。”温柔小声道,“他就看了我一眼,说‘还行’,就让王公公给我留了牌子。”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她们两个最不起眼的姑娘,竟然都被选上了?
后面的选秀走了过场,又选了三四个姑娘,皇上便说“乏了”,起身离开了。
王公公拿着名单,走到留了牌子的姑娘们面前,笑眯眯地说:“恭喜各位小主,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宫里的人了。咱家先给各位道喜了。”
姑娘们连忙道谢,脸上终于有了喜气。
王公公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位份和居所:“李婉然,封为答应,赐居景仁宫偏殿……”
“张梦溪,封为答应,赐居宜春宫偏殿……”
一个个名字念过去,大多是“答应”,居所也都是各宫的偏殿。
“温柔,封为答应,赐居琼华宫偏殿兰宜轩。”
温柔听到“琼华宫”三个字,眼睛亮了亮,凑到沈知忆耳边说:“我听说,琼华宫是路贵妃住的地方,贵妃娘娘人很好的。”
沈知忆替她高兴,点点头:“那太好了。”
“沈知忆。”王公公念到了她的名字。
沈知忆的心提了起来。
“沈知忆,封为答应,赐居长乐宫偏殿月华阁。”
长乐宫?
沈知忆愣了一下,她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旁边有个姑娘轻轻“呀”了一声,带着点羡慕,又有点畏惧。
“怎么了?”沈知忆小声问温柔。
温柔的脸色却有些发白,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长乐宫……是先皇后娘娘生前住的地方。”
先皇后?
沈知忆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刚才皇上看她的眼神,想起他那声沙哑的“抬起头来”,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她长得像先皇后?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压了下去。不可能的,先皇后是皇上的结发妻,是天下人都称赞的贤后,她怎么可能像那样的人?
“各位小主,”王公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咱家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这就送各位去各自的住处。往后在宫里,还望各位谨言慎行,好好当差。”
姑娘们纷纷应是,跟着引路的宫女往外走。
沈知忆和温柔走在后面,两人都没说话。快到宫门口时,温柔才拉住她,眼圈有点红:“知忆,咱们……以后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沈知忆心里也有些发酸。这一路,温柔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她点点头:“没关系,等过些日子,我去琼华宫看你。”
“嗯!”温柔用力点头,“我也去长乐宫看你。”
马车停在门口,沈知忆的车和温柔的车方向相反。两人隔着车帘挥了挥手,看着马车慢慢走远,沈知忆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空了一块。
她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宫墙。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想起选秀时皇上的眼神,想起“长乐宫”三个字,想起温柔说“先皇后娘娘生前住的地方”,心里乱得像一团麻。
如果……如果真的是因为她像先皇后,那她在宫里的日子,会是怎样的?
她不敢想。
马车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停了下来。宫女掀开帘子:“沈小主,到了。”
沈知忆深吸一口气,走下马车。
眼前是一座精致的宫殿,朱红的大门上挂着“长乐宫”的匾额,字迹温婉,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门口的台阶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很久没人打理过。
引路的宫女脸上没什么表情,推开大门:“沈小主,这边请,您住偏殿。”
沈知忆跟着她往里走。正殿的门紧闭着,门上挂着锁,锁上已经生了锈。院子里种着几株玉兰,花瓣落了一地,没人清扫。廊下的柱子上,还能看到淡淡的划痕,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这里……真的是先皇后住过的地方吗?
为什么会这么冷清?
偏殿在院子的西侧,倒是收拾得还算干净。一间卧室,一间外间,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几把椅子,都是旧的,却擦拭得很干净。
“沈小主,”宫女指着房间,“您以后就住这儿。奴婢是负责伺候您的,叫春桃。有什么事,您吩咐奴婢就是。”
沈知忆点点头:“有劳你了。”
春桃没再多说,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忆一个人。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种着几株海棠,和选秀时殿外的那几株很像。
风一吹,海棠花瓣落了下来,飘进窗内,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看着那片花瓣,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爹的债能还了,弟弟不用被卖了,家里能活下去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吗?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想起刚才路过正殿时,透过门缝看到的景象——里面的陈设像是被冻结在了过去,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幅没完成的画,画的是一片桃花林。
那是先皇后画的吗?
她拿起桌上的铜镜,镜面上有些模糊。她照了照自己,一张清秀的脸,眉眼平平,皮肤因为常年劳作有些黑黄,和“美”字一点也不沾边。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像先皇后?
一定是她想多了。
她放下铜镜,走到床边坐下。床榻很软,是她从未睡过的舒服。她蜷缩起身子,闻着被褥上淡淡的皂角香,忽然觉得很累。
不管是因为什么被选上的,她终究是留下来了。往后的日子,她只要安安分分,守好自己的本分,应该就能活下去吧。
她这样告诉自己,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脑海里,总是挥不去皇上那双深邃的眼睛,挥不去“长乐宫”三个字,挥不去温柔红着的眼圈。
窗外的海棠花还在落,一片,又一片。
天启十年的春天,沈知忆住进了长乐宫的偏殿。她不知道,这座宫殿里藏着多少故事,也不知道,她的人生,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注定了结局。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是沈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