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源:


       长乐宫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静。窗棂外的海棠树影被天光染成淡金,沈知忆坐在妆镜前,由春桃替她梳着简单的发髻。

“小主,今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发髻要不要梳得时兴些?”春桃手里缠着青碧色的绢花,试探着问。这几日她瞧着这位新主子性子温和,虽住在先皇后的旧地,却半点没有恃宠而骄的样子,倒让她渐渐放下了拘谨。

沈知忆望着镜中素净的自己,摇摇头:“不必了,简单些就好。”她指尖划过镜沿的细纹,这面铜镜还是入宫时娘塞给她的,边缘已磨得发亮。这三日在长乐宫,她除了熟悉宫道,便是对着窗外的海棠发呆。春桃说,先皇后最喜海棠,当年这院子里的海棠,都是皇上亲手栽种的。

“那奴婢给您簪支白玉簪吧,”春桃取过妆奁里唯一支像样的首饰,“这是内务府按份例送来的,虽不金贵,却也雅致。”

玉簪微凉,触得头皮发麻。沈知忆望着镜中添了几分素净的自己,忽然想起选秀那日皇上的眼神,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辰时刚过,引路的太监便在宫门口候着了。同去请安的还有那日一同留牌子的几个姑娘,李婉然穿着水红色绣玉兰的宫装,见了沈知忆便扬起下巴,像是怕被比下去似的。张梦溪倒是随和,笑着凑过来:“沈妹妹,你这几日住得惯吗?”

“多谢张姐姐关心,还好。”沈知忆微微屈膝。这宫里的规矩,春桃这几日教了不少,她生怕行差踏错。

温柔从后面赶上来,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见了沈知忆便眼睛一亮:“知忆!”她昨日派人送了信来,说路贵妃待她极好,还特许她往后可常去偏殿说话。

几人跟着太监往坤宁宫去,宫道两侧的垂柳绿得晃眼,风一吹,柳丝扫过朱红宫墙,像是谁在低声絮语。沈知忆走在中间,听着李婉然和张梦溪说些胭脂水粉的闲话,心里却想着长乐宫正殿那把落了锁的铜锁——春桃说,那锁三年没开过了。

坤宁宫远远望去并不张扬,青瓦红墙,门前摆着两尊石狮,倒比长乐宫多了几分肃穆。殿外守着的宫女见她们来了,忙打起帘子:“皇后娘娘在里头等着呢。”

沈知忆跟着众人迈进殿门,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与别处熏的甜香不同,坤宁宫燃的是安神的檀香,混着些草药味,倒让人心静了些。

正座上坐着位身着酱色宫装的女子,鬓边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脸上未施粉黛,眉眼间却透着股沉静的威仪。沈知忆知道,这便是皇后宋乔。

“臣妾等,给皇后娘娘请安。”几个新封的答应连忙屈膝行礼,裙摆扫过金砖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宋乔抬眸,目光淡淡扫过她们,声音平和无波:“起来吧。赐座。”

宫女们搬来绣墩,沈知忆挨着温柔坐下,眼角余光瞥见两侧还坐着几位嫔妃。左手边第一位穿着湖蓝色宫装的女子,气质温婉,见她看来,还微微颔首示意——后来她才知道,这便是路贵妃路言婷。

而路贵妃下首坐着的那位,穿一身海棠红宫装,鬓边插着赤金嵌红宝石的凤钗,眉眼间带着几分锐利。沈知忆的目光刚触及她,便觉那眼神像淬了冰,让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这便是贤妃阮汀闻。

“这几位是新入宫的妹妹,”宋乔看向两侧,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本宫给你们引见。这位是路贵妃,这位是贤妃,这位是淑妃。”

沈知忆跟着众人起身行礼,口中念着“见过贵妃娘娘”“见过贤妃娘娘”,心里却记着春桃的话——后宫之中,贵妃位份最高,贤妃虽位份不及,却在潜邸时便跟着皇上,根基深厚。

路贵妃起身还了半礼,目光落在沈知忆脸上时,明显顿了一下,随即很快敛起神色,只淡淡道:“都是好年纪的姑娘。”

贤妃却没起身,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尾扫过沈知忆时,沈知忆清晰地瞥见她眼底闪过一丝阴翳,快得像错觉。等她再抬头,贤妃已换上副端庄的笑容:“皇后娘娘说的是,往后都是姐妹,该互相照拂才是。”

沈知忆的心莫名一紧。她总觉得,这两位娘娘的目光,像是带着钩子,在她身上反复打量。

宋乔似乎没察觉这微妙的气氛,又说了些宫规礼节,无非是“谨言慎行”“恪守本分”之类的话。李婉然和张梦溪都乖顺地应着,沈知忆也跟着点头,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袖口。

茶过三巡,宋乔便说乏了。新人们识趣地告退,刚走到殿门口,身后忽然传来路贵妃的声音:“那位沈答应,请留步。”

沈知忆脚步一顿,心里咯噔一下。她回头,见路贵妃正站在廊下,湖蓝色的裙摆被风拂起一角。李婉然和张梦溪交换了个眼神,识趣地先走了。

“贵妃娘娘有何吩咐?”沈知忆屈膝行礼,头埋得更低了些。她想,自己初来乍到,既无家世也无恩宠,断不能得罪这位位高权重的贵妃。

“你叫沈知忆?”路贵妃的声音很柔,不像方才在殿内那般疏离。

“是。”

“娘娘!”温柔从后面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帕子,脸上带着些雀跃,“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知忆,我们同乡来的。”

路贵妃看着温柔,眼底漾起笑意:“怪不得你这几日总念叨,原来是盼着见故人。”她转而看向沈知忆,语气里带了几分打趣,“本宫很吓人吗?一直低着头做什么。”

沈知忆一愣,连忙抬起头。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映得她耳尖微微发红。

路贵妃看着她的脸,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叹息。沈知忆隐约听见她低声说了句“像,真是像”,声音轻得被风吹散,让她疑心是错觉。

“有空了,便到琼华宫来坐坐吧。”路贵妃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珠花,语气轻快了些,“温柔这丫头住我偏殿,日日吵着要见你,再不让你们聚聚,本宫的耳根子可不得清净了。”

温柔的脸一下子红了,拉着路贵妃的袖子晃了晃:“娘娘又取笑我。”

“好了,不逗你了。”路贵妃拍了拍她的手,又看向沈知忆,“回去吧,路上仔细些。”

“谢贵妃娘娘恩典。”沈知忆再次行礼,心里却更糊涂了。这位贵妃娘娘,到底是何意?

离开坤宁宫的路上,温柔一直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着琼华宫的趣事:“路贵妃人真的很好,前日还赏了我一盒玫瑰酥,说是江南运来的,你下次去了,我分你一半。”

沈知忆“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方才在坤宁宫,贤妃那瞬间的狠戾眼神,总在她脑海里盘旋。

“知忆,你在想什么?”温柔推了推她。

“没什么,”沈知忆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只是觉得,宫里的娘娘们,好像都不太简单。”

温柔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不过咱们小心些就是了。对了,过几日我,去长乐宫找你好不好?我把玫瑰酥带给你。”

“好啊。”沈知忆点头,心里暖了些。至少,她还有温柔这个朋友。

两人在岔路口道别,沈知忆望着温柔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才转身往长乐宫去。春日的阳光虽暖,落在朱红宫墙上,却总透着股说不出的寂寥。

回到长乐宫时,春桃正坐在廊下晒被子,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小主回来了?皇后娘娘没说什么重话吧?”

“没有,”沈知忆摇摇头,走到廊下坐下,“只是……路贵妃和贤妃娘娘,好像都很在意我。”

春桃的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小主,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宫里的娘娘们,心思深着呢。尤其是贤妃娘娘,您往后见了,更要谨言慎行。”

“为什么?”沈知忆追问。

春桃往四周看了看,才小声道:“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贤妃娘娘在潜邸时就跟着皇上,当年先皇后……还在的时候,她就常因皇上专宠先皇后而不快。这几年,凡是长得有几分像先皇后的宫女,都没什么好下场。”

沈知忆的心猛地一沉。像先皇后……原来春桃也这么觉得。

“小主,您别多想,”春桃见她脸色发白,忙安慰道,“许是奴婢瞎猜的。您只要安安分分,不去招惹旁人,总会没事的。”

沈知忆没说话,只是望着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海棠花。风吹过,花瓣打着旋儿落下,像极了谁无声的叹息。

这一日过得格外慢。傍晚时分,春桃端来晚膳,是一碟青菜,一碗白粥,还有个白面馒头。沈知忆没什么胃口,只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

“小主,多少再吃点吧,”春桃劝道,“您这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我不饿。”沈知忆摇摇头,走到窗边坐下。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宫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映着宫墙,更显寂静。

她想起选秀那日,皇上站在海棠树下的背影,想起他说“留牌子”时沙哑的声音,想起路贵妃那句模糊的“像,真是像”,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因为像先皇后才被留下,那皇上对她的“恩宠”,究竟是对谁的?

夜深了,春桃早已睡下,沈知忆却毫无睡意。她披了件外衣,走到院子里。月光透过海棠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正殿的门依旧锁着,锁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走到正殿门口,借着月光往里瞧。里面的陈设果然如春桃所说,像是被时光封存了一般。桌上的青瓷瓶里,还插着早已干枯的花枝,墙上挂着的画轴,正是那日她瞥见的桃花林,只是画还未完成,笔尖的墨迹似乎还新鲜着。

这便是先皇后住过的地方吗?那个被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脚步声。沈知忆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海棠树后。

脚步声停在了长乐宫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疲惫:“原得,你说……她是不是回来了?”

是皇上!

沈知忆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捂住嘴不敢出声。

王公公的声音压得很低:“陛下,人死不能复生。先皇后娘娘……已经去了三年了。”

周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叹息,又像是在自语:“可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明明那么像。”

“沈答应确有几分肖似先皇后,可终究不是。”王公公劝道,“陛下,起风了,夜深露重,您该回去歇息了。”

又一阵沉默,久到沈知忆以为皇上已经走了,才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带着说不尽的怅然。

沈知忆从树后走出来,腿已经麻了。她望着宫墙外皇上离去的方向,月光洒在她脸上,一片冰凉。

原来……是真的。

原来她所有的猜测,都是真的。

她真的是个替身。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刺穿了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冀。她想起家里的债,想起弟弟的笑脸,想起温柔真诚的眼神,忽然觉得无比讽刺。她费尽心思想要留下来,想要的安稳,竟然是建立在自己像另一个人的基础上。

风吹过海棠树,落下几片花瓣,粘在她的发间。沈知忆抬手拂去,指尖冰凉。

她转过身,慢慢走回偏殿。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的,像个无人问津的笑话。

回到房间,她坐在床沿,看着那支春桃为她簪上的白玉簪。镜子里的女子,眉眼依旧平平,可此刻在她看来,却处处透着别人的影子。

她将玉簪拔下来,扔在妆奁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扮演这个替身,换得家里的安稳?还是……

她不敢想下去。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过窗棂,照在床榻上,一片清冷。沈知忆蜷缩起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她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什么。

她不知道,此刻的长乐宫外,周戈并未走远。他站在宫墙的阴影里,望着偏殿那扇紧闭的窗,手里攥着一枚早已磨得光滑的玉佩——那是夏婉婉生前最喜欢的一块。

“像,又不像。”他低声说着,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执念,“婉婉从来不会这样安静。”

王公公站在他身后,不敢多言。他跟着皇上这么多年,亲眼看着先皇后离世后,皇上如何从一个温润的皇子,变成如今这个被执念困住的帝王。他见过太多像先皇后的女子被送入宫,又被皇上亲手厌弃,只因为她们终究不是那个“她”。

这个沈答应,会是例外吗?

王公公看着宫墙上那轮残月,轻轻叹了口气。在这深宫里,哪有什么例外。

夜渐深,周戈终于转身离开。长乐宫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风吹过海棠树的声音,像一首无人听懂的挽歌。

沈知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直到天快亮时才浅浅睡去。她做了个梦,梦里有大片大片的桃花林,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在林中笑着奔跑,周戈跟在她身后,笑得温柔。她想追上去看看那女子的脸,却怎么也跑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桃花深处。

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

春桃进来伺候时,见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担忧地问:“小主没睡好?”

沈知忆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海棠树的叶子上挂着露珠,在晨光中闪着亮。

“春桃,”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今日……能帮我找些丝线吗?”

“丝线?”春桃愣了一下,“小主想做针线活?”

“嗯,”沈知忆望着窗外的海棠,轻轻点头,“我想绣点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想绣什么,或许是海棠,或许是桃花,又或许,只是想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做点什么,而不是一个只会模仿别人的影子。

天启十年的春天,还很长。沈知忆知道,她的路,才刚刚开始。只是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她不敢想,也想不清。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不仅是沈答应,还是一个活在别人影子里的沈答应。

而这影子,或许会伴随她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