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明骗去开荒二十七年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周遭凝固了。
预想中彻底湮灭的虚无并未到来,只有一片死寂,沉甸甸地压着,比死亡更令人窒息。二十七年的疲惫刻在灵魂每一道裂隙里,他只想就此沉沦,再无感知。可那寂静被强行撕开了。
嘈杂的声音涌了进来,带着一种他从未在诸神身上感受过的…惊慌。
“且慢!”
“快住手!”
光芒重新刺入眼帘,模糊晃动着,凝聚成几张熟悉又令人憎厌的面孔。是裁决之神厄里斯,赌运之神卢克,还有命运女神摩伊拉的一位分身。是那些与他打了整整二十七年赌局的神祇,此刻他们脸上竟找不到半分往日游戏乾坤的戏谑与淡漠,反倒挤满了某种近乎焦灼的情绪,甚至…有一丝狼狈?
他停下自我毁灭的进程,残存的魂体虚浮着,冷眼扫过他们。二十七年前,就是他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赌你二十七年,改不了那座荒村命数”,将他掷入凡尘。如今赌期届满,荒村依旧贫瘠困苦,他耗尽心血,一败涂地。除了魂飞魄散,这残破不堪的失败者还有什么选择?
“怎么?”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磨过粗粝的沙地,“诸位尊神,连一场彻底的清静,也吝于施舍给一个赌输的蠢货么?”
裁决之神厄里斯,面容通常隐在律法条文的光晕里,此刻却微微前倾,光芒波动,泄露出一丝不稳:“你…并未输。”
他凝滞了一瞬,旋即嗤笑出声,笑声里是二十七载风霜刀剑劈砍出的荒凉:“是了,对于赢家,连施舍给败犬的怜悯都显得格外慷慨。”
“非是怜悯!”命运女神摩伊拉急急打断,她手中通常编织命运丝线的银梭此刻停滞不动,“是我们…是我们擅自续了赌约!”
“荒谬。”他甚至懒得去分辨这话语背后的含义,“我依约而归,时辰已到。魂飞魄散,是我应得的结局。”
“是我们舍不得你走!”赌运之神卢克脱口而出,这位一向只关心概率与筹码的神祇脸上竟浮现出近乎“懊悔”的情绪,说完似自己也觉愕然,周围陷入一片微妙的沉寂。
舍不得?他听着这无比陌生的词汇从神明口中吐出,只觉得荒谬绝伦。二十七年间,他祈雨时,他们闭目安坐;他恳求一丝土壤的丰饶时,他们笑叹天命难违;他拖着病体为垂死的孩童祈求一线生机时,他们冷眼旁观,说命数如此。如今,却来说“舍不得”?
他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众神难堪。厄里斯终是叹息一声,神光微敛,露出几分真容,脸上竟带着赧然:“赌约…你早已赢了。就在第十五年,村中第一片沃野产出新粮之时;就在第二十年,村学里传出第一声诵读之时;就在第二十六年,最后一场饥馑被他们自行渡过之时…荒村命数,早已更易。是我们…篡改了时序感知,让你以为赌局仍在继续。”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魂体上。赢了?早就赢了?那后来的这些年,他拖着残躯在风雨中挣扎,看着微薄的希望一次次破灭又艰难重燃,算是什么?那最后一年,他以为天命终不可违,油尽灯枯倒在破败神祠前的绝望,又算是什么?那多出来的十二年煎熬,原来只是一场神明无聊的挽留?
“为何?”他只问出这两个字,魂体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明灭不定。不是愤怒,不是狂喜,是一种被彻底愚弄、所有牺牲与坚持都成了笑话的冰凉。二十七年的重量,瞬间被偷走了十二年,那剩下的十五年,也变得虚假起来。
众神缄默,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能坦然面对他那破碎却锐利的目光。厄里斯的目光游移向神殿穹顶缥缈的星图,卢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代表“概率”的骰子,摩伊拉则垂眼看着自己手中停滞的银梭。
“起初…只是好奇。”厄里斯的声音低沉下去,失去了往日裁决时的威严,“想看看一个凡人,在注定‘失败’的认知下,究竟能坚持到什么地步。你的韧性…超乎所有神界的推演。”
卢克接口,语气有些急促,像是要辩解什么:“你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濒临崩溃又重建希望…所产生的信仰之力纯粹而强烈,远超寻常信徒千百年的祈祷。那力量…对这日渐沉寂的神界,是久违的甘霖。”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们…沉浸于观赏这场‘演出’,汲取这份力量,以至于…忘了叫停。”
摩伊拉轻轻抬起手,一丝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光线在她指尖缠绕,那光线的一端,连接着他剧烈波动的魂体:“你的命运之线,早已脱离最初的纺锤。它因你的意志而扭曲、增粗、闪耀…变得如此…迷人。我们只是想…再多看一会儿。看看它最终会迸发出何等光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收藏家对珍品的痴迷,“断开连接,让你归位,竟让我们…感到一丝不舍。”
“所以,”他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烟,“我就成了你们笼中的珍禽,戏台上的优伶?用我二十七年的苦痛,给你们解闷?给你们…提供食粮?”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神殿内落针可闻。诸神的沉默等于承认。
就在这时,神殿远处光华大盛,一群身影匆匆而至。衣饰尚新,神光略显生涩而蓬勃,是近些年新晋的神位。他们步履匆忙,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敬畏,行至他面前,竟不由分说,齐刷刷躬身,继而跪倒一片!
为首一位年轻男神,神光中带着泥土的厚重与禾苗的青翠,抬起头,眼中光芒炽热如朝阳:“小神乃沃野村新任地祇禾衍,吾等奉后方万千信众之念,特来恭迎尊神归位!”
他茫然地看着这群陌生的小神。沃野村?那是…他记忆中的荒村吗?
另一位女神,神纹中流淌着清泉与炊烟的意象,接话道,声音清越却难掩激动:“尊神!您昔日舍身庇护之地,早已非荒芜之乡!如今人间称其为‘明珠沃野’,良田万顷,仓廪丰实,市井繁荣,夜不闭户!其地脉因您二十七载心血神魂滋养,灵韵磅礴,已成本界最丰饶祥和之地!”
“村中家家户户皆供奉尊神之位!日夜香火不绝,祈祷声从未停息,只盼您归!”又一位负责记录信仰之力的新神双手奉上一卷光耀夺目的玉简,那玉简中奔涌的信仰之力纯粹而庞大,几乎要满溢出来,照亮了整个神殿的角落。
“求您归位!”新神们的声音汇成一片诚挚而急切的声浪,回荡在空旷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生机而显得有些拥挤的神殿中,“吾等新立小神,愿奉您为沃野土地正神,守佑那一方水土,万家生民!此乃众望所归!”
土地神?他?守护那一片他亲手耗尽一切却被告知早已赢下、又凭空多煎熬了十二年的土地?那万家灯火,原是用他被欺诈的十二年点燃的吗?
厄里斯脸上讪讪之色更浓,低声道:“那方土地因你而兴,万物生发皆源于你的牺牲与坚持,产生的信仰之力磅礴纯粹,皆系于你一身…唯有你,才是它名正言顺的守护之神,才能完全承接这份力量,并将其反馈于大地,形成循环。新神们…是这些年信仰自发凝聚、管理当地事务的,他们一直…在等你回去主持大局。”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在他感知里渐渐扭曲、模糊、旋转。赢了。早就赢了。被强行留下的十二年。舍不得他走。观赏。食粮。万家灯火。明珠沃野。土地神位。众望所归。
这些词语疯狂地撞击着他仅存的意识,像一把把重锤,要将这早已不堪重负的魂体彻底砸碎。
一场持续二十七年的豪赌,他押上灵魂与一切,以为自己输得彻底,心灰意冷欲求一死。却被赢家拦住,告诉他其实他早赢了,只是他们舍不得这场“热闹”,舍不得这份“食粮”,又擅自给他加了十二年的苦刑,只为了…多看一会儿。
而现在,那苦刑之地,已繁花似锦,正等待它的缔造者回去,加冕为王。多么圆满的结局。多么讽刺的胜利。
哈哈…哈哈哈…
他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二十七载积压的风霜、病痛、绝望、孤独,那十二年被欺瞒的悲愤与屈辱,与眼前这荒谬绝伦的“胜利”和“圆满”,疯狂地交织、撕扯着他的存在。那新神们带来的庞大信仰之力,温暖而纯粹,此刻却像滚烫的油,浇在他冰冷的魂体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
那万家灯火…是他二十七年的命换来的。那明珠沃野…每一寸都浸透了他的血与泪。那跪伏一地的新神,那背后无数祈祷的面孔…是他们殷切的期盼。
可他想起的,却是冰冷刺骨的雨夜,是龟裂枯黄的土地,是怀中渐渐冷去的小小身体,是神祠破窗外,那些看着他从一个满怀热忱的青年熬到心如死灰的白头、从坚信人定胜天熬到沉寂认命的村民们的眼睛。最后那十二年,他每一次强撑着爬起,每一次压榨最后一丝心力,都以为是与天命做最后的抗争,却原来,只是戏台上早已注定结局的丑角,演给高高在上的看客取乐。
他们…知道这场赌局吗?知道他们的命运,曾只是神明掌间一场兴之所至的游戏吗?知道他们感念的“神迹”,始于一个赌约,而他们供奉的“神明”,曾被如此愚弄吗?
众神看着他魂体震荡得几乎要再次溃散,光芒明灭不定,逸散出的不再是求死的决绝,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可怕的毁灭气息,皆面露惊惶,欲上前却又被那气息所慑。
新晋小神们依旧跪伏着,殷切地仰望,等待他的回应,等待他欣然领受那看似无上荣光的土地神位,回归他一手创造的“故乡”。他们看不见那二十七年的伤痕,只看到眼前的荣光与使命。
在这极致的撕扯与混沌中,他于一片模糊的视线里,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土地。
不再是记忆中的贫瘠荒芜,而是新神们口中的灯火万家,炊烟袅袅,田垄整齐,学堂敞亮,孩童嬉笑奔跑…是的,那是他曾经梦想的一切。他用生命浇灌出的果实。
他的魂体忽然停止颤抖。一种可怕的平静笼罩下来,比之前的激动更令诸神不安。那逸散的毁灭气息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枯寂,仿佛所有情绪都已燃烧殆尽,只余灰烬。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面前神色各异的古老神祇,最终落在那群跪地的新神身上。他的目光扫过禾衍身上泥土的厚重,掠过那女神身上炊烟的温暖。
千般滋味万般劫灰在这一刻沉淀下去,落入那无底的枯寂之中。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冷得让神殿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那二十七年的雨,”他轻轻地问,像怕惊扰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疑惑,“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