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我与神明打赌的27年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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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却冷得让神殿的温度都骤然下降。

“那二十七年的雨,”他轻轻地问,像怕惊扰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疑惑,“冷吗?”

新神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不明白这突兀的问题含义何在。老神们则脸色微变,似乎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戳中了某些不愿触及的角落。

禾衍,那位沃野地祇,迟疑了一下,试图理解并回答:“尊神…沃野之地,如今风调雨顺,已有十余年未遭旱涝之苦…”

“我问的是,”他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那二十七年的雨,冷吗?”

这一次,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厄里斯、卢克、摩伊拉。目光所及,神祇竟微微避让。

冷吗?

怎么会不冷。

厄里斯想起某个暴雨倾盆的夜。透过水镜,他看到凡间的他拖着高烧的病体,跪在泥泞的田埂上,用一双手拼命挖掘堵塞的水渠。雨水糊住他的眼睛,冷得他牙齿打颤,浑身没有一丝热气。那卑微挣扎的身影,在神看来,曾如观蚁穴覆巢,带着一丝漠然的兴味。此刻那身影却仿佛穿透水镜,冰冷的目光直刺而来。

卢克记起一个冬日。他为了村里最后一点过冬的粮种,与狡诈的行商赌命。骰子在他指尖转动,概率的丝线冰冷而客观。凡间的他压上了所有,包括自己的寿命。骰子落定,他赢了粮种,却瞬间鬓角染霜。卢克当时抚掌轻笑,赞叹这赌局精彩,信仰之力因此格外浓烈。如今那缕霜色,却仿佛凝结在了他的神格之上。

摩伊拉指尖的命运丝线微微颤抖。她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个孩子。病得快死了,他抱着孩子,在破败的神祠里跪了三天三夜,向所有他知道的、不知道的神明祈祷,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交换。摩伊拉只是轻轻拨动了丝线,让那孩子的命数“自然”流逝。她当时惊叹于他绝望时迸发的信仰之光竟如此璀璨夺目,如夜空中最绚丽的烟花。如今那烟花熄灭后的灰烬,似乎落入了她的眼中。

冷吗?那二十七年的风刀霜剑,饥寒交迫,众叛亲离,希望一次次燃起又被踩灭的绝望…怎一个“冷”字了得。

而那彻骨的寒冷中,竟一直掺杂着来自更高处的、饶有兴味的“注视”。

神殿里落针可闻。新神们终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脸上的激动和欣喜慢慢凝固,变得不安起来。老神们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看着他们的反应,似乎得到了答案,极轻地点了下头。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彻底的了然,也带着一种最终的判决。

“所以,”他再次开口,声音里那点轻微的疑惑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陈述,“你们看够了,玩腻了,发现戏台下的看客反而更惦念那丑角,甚至这丑角本身也成了新的景观,便想起来要拆台卸妆,给他披上冠冕,告诉他,其实你是主角,一直都是?”

他微微偏头,看着那卷由新神奉上的、光华流转的玉简,里面奔涌着沃野万民纯粹而炽热的信仰。“这些,”他问,“温暖吗?”

新神禾衍下意识地回答:“温暖而强大,尊神!此乃万民感念之力,能滋养神体,稳固神格…”

“是啊,温暖。”他轻轻打断,目光再次落回厄里斯等人身上,“用我二十七年的冷,换来的温暖。你们汲取了前半程,现在,想让我来接手后半程,是吗?”

他终于缓缓移动视线,重新看向跪了一地的新神,看着他们眼中尚未褪去的期盼与敬畏。

“你们起来吧。”他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新神们犹豫着,面面相觑,最终在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告诉我,”他问禾衍,“村东头那棵老槐树,还在吗?”

禾衍连忙点头:“在的,尊神!老槐树如今长得愈发茂盛,村民们在树下纳凉议事,孩子们围着它玩耍,它已是沃野一景…”

“树下…埋着一个陶罐。”他慢慢地说,像是从极其遥远的记忆里打捞碎片,“里面有几枚铜钱,一块磨花了的石头,还有…一绺用枯草系着的头发。”

禾衍怔住了,他努力搜寻着作为地祇的土地记忆,脸色微微发白:“…有。确实有。只是…只是那陶罐多年前已渗漏,铜钱锈蚀,石头…石头也碎了,那头发…”他不敢再说下去。那代表着某个孩子未能实现的卑微愿望,早已被泥土和时间共同湮没。

他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料到。他又看向那位身具炊烟意象的女神:“李婆婆的瞎眼,后来好了吗?”

女神身体一颤,低下头:“李婆婆…在您走后的第三年…冬天没熬过去。去世时很安详,村里人都送了。”

“哦。”他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她总说,若能看见孙儿成亲时的红灯笼,该多好。”

他又问了几个人,几件事。有些新神们能答上,有些则模糊不清,更多的是像老槐树下的陶罐和李婆婆一样,早已消散在时光里。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一扇尘封的门,后面露出的不是荣光,而是被宏大叙事“万家灯火”所掩盖下的、具体而微的遗憾与失去。

新神们的脸色渐渐变了。他们带来的关于沃野的辉煌图景,在这些细微而冰冷的旧事叩问下,渐渐褪色,露出底下更为复杂斑驳的底色。那不仅仅是繁荣,还有无法挽回的逝去;不仅仅是信仰,还有沉甸甸的亏欠。

他终于停止了询问。神殿里再次陷入一种难言的寂静。老神们脸色难看,新神们不知所措,先前那欢欣鼓舞、迎接神归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近乎透明的魂体凝聚得更实一些,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所有神祇。

“那二十七年的雨,很冷。”他清晰地说道,“冷彻骨髓,冻煞神魂。”

“你们给的这顶神冠,”他看向那代表土地神位的、隐隐浮现的符文光冕,“或许很温暖,很强大。”

“但是,”他顿了顿,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致的疲惫,那疲惫深入灵魂最深处,仿佛二十七载光阴的重量在这一刻彻底压下,“我不想要了。”

“沃野的万家灯火,很好。你们的歉意和挽留,我听到了。”他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条路,我已经走完了。用二十七年的时间,一步一血印地走完了。无论结果是输是赢,是笑话还是传奇,路已尽头。”

“我不会回去做那土地神。”他做出了宣判,“那里的风雨晴晦,人世悲欢,从此与我无关。”

“尊神!”禾衍失声惊呼,噗通一声再次跪下,“万万不可!沃野离不开您!万民信仰系于您一身,您若弃之,神位崩塌,地脉动荡,方才景象恐将…”

“那就动荡吧。”他截断话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万物有兴衰,人世有代谢。没有谁真正离不开谁。我离去之后,你们不是也将它打理得很好么?继续下去便是。”

他转而看向厄里斯、卢克和摩伊拉:“至于你们…这场打了二十七年的赌局。”

他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冰冷一片。

“我厌倦了。”

“赌注也好,补偿也罢,那魂飞魄散,我也不要了。”

话音落下,不等任何神祇反应过来,他的魂体骤然爆散开来!

并非毁灭性的冲击,而是化作亿万细微如尘的光点,如同逆流的星辰,纷纷扬扬地洒向神殿下方那片无垠的、流转着无数小世界的光雾之中。

没有投向沃野的方向,而是随机地、彻底地、融入了那浩渺的众生之海。

他不要永恒的消亡,也不要既定的神位。

他选择了最彻底的放手。将二十七年的沉重荣辱、恩怨爱憎,尽数抛却。不念不恋,不恕不怨。

从此万千红尘,一粒微尘。

神殿内,只余下众神愕然僵立,以及那顶刚刚凝聚、却永远失去了主人的土地神冠,在空中孤零零地闪烁着温暖却无比刺眼的光芒。

下方,沃野的万家灯火依旧,只是那曾照亮它们的最初的火种,已然散入苍茫,再无迹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