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太傅非臣 > 第十四章 微风起于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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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乾清宫的问对,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其涟漪在朝堂之上悄然扩散。然而在东宫内部,生活似乎暂时陷入了一种表面上的平静,只是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文华殿的书房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朱允炆正对着一份《礼记》注解发愁,眉头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先生,”他放下笔,有些懊恼地看向一旁正在整理书卷的古潼,“‘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此句,诸位大儒注解皆言克制人欲,明理守节。然则,人若全然无欲无求,与土木何异?这‘度’究竟在何处?”

古潼闻言,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笑。他知道朱允炆天性敏感,这些问题并非死记硬背就能解决。他走过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案上一个普通的白瓷茶杯。

“殿下请看此杯。空着,便无用;若斟满至溢出,则烫手且浪费。唯有斟至七分、八分,不空不满,方能待人接物,恰到好处。”他晃了晃杯中清水,“圣人所言之‘不可极’,非是全然摒弃,而是求这‘恰到好处’之分寸。譬如殿下勤政是好事,但若废寝忘食,拖垮了身子,便是‘极’,便是不孝不慈。譬如……人有所喜好亦是常情,但若沉溺其中,荒废正业,便是‘从’(纵)欲。”

他将儒家经典的教义与日常所见之物、所循之理相结合,解释得通俗易懂。

朱允炆怔怔地看着那杯水,又抬头看看古潼清朗的眉眼,只觉得先生的话比那些老儒生说的有趣明白百倍,心中豁然开朗。他忍不住轻笑出声:“先生总能将道理讲得这般生动。”

阳光落在古潼侧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朱允炆看着看着,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拿起笔,耳根却微微泛红。他觉得,有先生在身边,就连最枯燥的经义,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这种安心和依赖感,日渐深厚,悄然变质。

(二)

文华殿侧殿,则是另一番光景。

沈白浪苦着脸,对着眼前厚厚一叠《大明会典·舆服志》抄得手腕发酸,嘴里不住地小声抱怨:“这规矩也太多了吧,什么颜色几品官能穿,绣什么花纹,用多少料子……记这些有什么用啊……”

徐至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礼制规矩,国之纲维。无用?若都如你这般散漫无状,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大乱矣!”

沈白浪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胸口回头,哭丧着脸:“徐……徐大人!您走路怎么没声啊!我……我没说没用,就是觉得……有点繁琐……”

“繁琐?”徐至谦冷哼一声,拿起他刚抄的一页,只看了一眼,眉头就锁死了,“笔画虚浮,结构歪斜!让你抄书是让你练字静心,不是让你鬼画符!重抄!”

沈白浪顿时像霜打的茄子:“啊?又重抄?”

“怎么?不服?”徐至谦目光锐利地扫过他。

“服!服!我抄!我抄还不行吗……”沈白浪认命地拿起笔,小声嘟囔,“比我们导……比我们那儿教导主任还凶……”

“嘀咕什么?”

“没什么!我说徐大人教导的是!”沈白浪立刻挺直腰板,做出认真状。

徐至谦看着他这副敢怒不敢言、怂兮兮又带着点小生动的样子,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升了起来。他本该厌恶这种散漫无纪之人,但不知为何,每次训斥完,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又觉得……似乎也没那么不堪造就?他强迫自己压下这荒谬的念头,依旧是那副冷脸:“今日抄不完十页,不准用晚饭。”说完,拂袖转身,却在走出殿门时,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听着身后传来沈白浪认命的叹息和重新响起的、略显急促的磨墨声,嘴角似乎极其微小地动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

(三)

宝庆公主近来往东宫跑得愈发勤快了,理由五花八门,今天送盆兰花说是“给允炆解闷”,明天带盒新进贡的糕点说是“给古先生尝尝鲜”。

这日,她又来了,正碰上古潼在指导朱允炆临摹一幅山水画。古潼并非专门画师,但构图、透视等现代美术基础理念信手拈来,寥寥几笔点拨,就让朱允炆的画作显得层次分明了许多。

宝庆公主凑在旁边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古先生,你连画画都懂啊?真厉害!”她歪着头,看着古潼专注讲解的侧脸,忽然道,“先生,你教我画画好不好?就教你怎么把远山画得那么远,近水画得那么近的法子!”

古潼头皮一麻,连忙躬身:“公主殿下恕罪,臣技艺粗浅,岂敢为师。宫中自有丹青妙手……”

“他们画得都没你好玩!”宝庆公主打断他,带着少女的娇蛮,“你就随便教教我嘛!要不……要不你给我画个小像?”她说着,脸上飞起两抹红霞,眼神期待又羞涩地看着他。

朱允炆握着笔的手微微一紧,抬起头,看向宝庆公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有些生硬:“小姑姑,先生正在辅导我功课,岂能分心。再者,为您画像,于礼不合。”

宝庆公主被侄子驳了面子,有些不高兴,撇撇嘴:“允炆你现在好没趣!就知道功课功课!古先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话一出口,似乎也觉得不妥,脸更红了,哼了一声,转身带着宫女走了。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朱允炆放下笔,看着古潼,抿了抿唇,低声道:“先生……小姑姑她……性子跳脱,言语无状,你别放在心上。”

古潼心中苦笑,这位小公主的心思他如何看不出来,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他只能恭敬道:“殿下多虑了。公主殿下天真烂漫,臣唯有敬重。”

然而,朱允炆看着古潼平静的神情,心中那点因宝庆公主的话而引起的不舒服,却并未完全散去。一种微妙的、不愿先生注意力被他人分走的情绪,悄然滋生。

(四)

平静的日常之下,徐至谦那日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齐泰等人的动作虽因宝庆公主无意间的“搅局”和朱元璋的沉默而暂缓,却并未停止。

古潼通过一些极其细微的迹象察觉到了这一点:某些原本该送到东宫的普通文书被无故延迟;詹事府派来的协助书吏换成了几个眼神精明、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生面孔;甚至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两个低品级官员在廊下低语,提到“东宫官属不久或将考核汰换”……

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始终笼罩在古潼心头。他知道,那些视他为异类的人,正在耐心等待下一个机会,一个足以将他彻底打入尘埃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阳给宫殿镀上一层血色。微风拂过树梢,看似轻柔,却已能让人感到一丝凉意。

真正的风暴,正在日常的缝隙中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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