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那日古琴风波后,文华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往日那种师生间虽恪守礼法却自然流动的默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彼此试探的沉闷。
朱允炆依旧每日读书习字,处理那些皇祖父偶尔发来的、越来越具实质性的政务咨询。古潼也依旧尽心辅佐,答疑解惑,条分缕析。表面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规范。
但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朱允炆不再像以前那样,遇到难题会下意识地第一时间看向古潼,带着依赖和求教的眼神。他现在会自己先思考很久,实在无法决断时,才会用一种极其克制、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口吻询问:“先生对此有何见解?”
他的目光常常落在书卷上,或者窗外,尽量避免与古潼长时间对视。偶尔视线交汇,也会迅速移开,仿佛被烫到一般。古潼能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堵无形之墙的存在,冰冷而坚硬。
古潼心中叹息,却无法言明。他知道症结所在,但那日之事,他维护沈白浪并无错处,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沈白浪被重罚甚至赶出东宫?他只能更加谨言慎行,将所有的心思藏在愈发恭谨平静的面具之下。
这种刻意的距离感,让朱允炆感到一种钝痛般的失落,仿佛自己亲手推开了一座温暖的壁垒,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抵御外面的寒风。他既渴望那份熟悉的安心感,又无法释怀那日先生为了旁人挺身而出时,自己心中翻涌的、丑陋的嫉妒和不安。这种矛盾撕扯着他,让他愈发沉默寡言。
(二)
这日,朱元璋突然颁下了一道旨意,令皇长孙朱允炆参与翌日早朝后的午朝议政,并就近日户部上报的“苏松地区赋税征收改良条陈”一事,预先准备看法。
这道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引起了朝野震动。让皇长孙参与议政已是破例,更遑论直接就具体政务发表看法!这几乎等同于公开宣告,储位的人选已定,并开始进行最后的打磨和展示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向朱允炆。他接到旨意后,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握着圣旨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不再是小范围的问对,而是在满朝文武面前的一次大考!考的不是他的学问,而是他作为未来君主的见识、魄力和决断力。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户部那厚厚一叠条陈和相关的钱粮数据,只觉得头晕目眩。那些数字、条款、地方利益的博弈,远比他读过的任何经史子集都要复杂和冰冷。
古潼安静地侍立在旁,看着他焦虑不安的样子,终是不忍。他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可是为此事忧心?”
朱允炆猛地抬头,眼中带着血丝和慌乱:“先生……我……我看这些,毫无头绪……明日若是说错,岂非……岂非让皇祖父和满朝文武失望?”
“殿下勿慌。”古潼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万事皆有法可循。户部此条陈,核心无非‘开源’、‘节流’、‘均平’、‘吏治’八字。殿下可先……”
他再次运用起那种化繁为简、直指核心的分析方法,引导朱允炆梳理条陈的利弊,思考苏松地区赋税沉重的历史根源,评估新法可能对民生和地方豪强带来的影响,并准备几条提纲挈领的应对之策。
在他的引导下,朱允炆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起来,眼神也重新有了焦点。他认真地听着,不时发问,甚至能提出一两点自己的看法。
看着先生专注而睿智的侧脸,感受着那久违的、被引导和支撑的安全感,朱允炆的心防在不知不觉中又软化了一丝。他不得不承认,他需要先生,远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需要。
然而,当古潼讲解完毕,温和地询问“殿下可还有疑问”时,朱允炆刚刚升温的眼神又迅速冷却下来,重新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影。他低下头,轻声道:“没有了,多谢先生。先生……先去歇息吧,我想自己再想想。”
他还是无法完全迈过心里那道坎。
(三)
古潼退出了书房,心中并无多少轻松。朱允炆那瞬间的依赖和随即的疏离,他都看在眼里。这种反复无常,恰恰说明了少年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
他回到偏殿,却发现沈白浪正龇牙咧嘴地趴在榻上,臀背杖伤未愈,动弹不得。见到古潼,他立刻哭丧着脸:“潼哥……对不起,我又给你惹麻烦了……那天殿下是不是很生气?”
古潼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日后行事,务必再三谨慎,这东宫……处处是眼睛。”他语气沉重。
沈白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潼哥,我那天挨打前,好像看到徐……徐大人……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好像……没那么凶?还跟行刑的侍卫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那板子落下来,听着响,好像也没那么疼得要死要活……”
古潼目光一凝。徐至谦?他会对沈白浪手下留情?这绝不符合他铁面无私的人设。除非……
除非他奉命观察沈白浪,觉得他还有用?或者……这其中掺杂了某些连徐至谦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个人情绪?
古潼感到这潭水越来越深了。
(四)
翌日午朝,谨身殿内气氛庄严肃穆。朱元璋高坐御榻,文武百官分列两旁。朱允炆穿着特制的朝服,站在御阶之下最前列的位置,身姿挺拔,却掩不住一丝单薄和紧张。
当户部尚书奏报完毕,朱元璋的目光扫向朱允炆,声音平稳无波:“皇长孙,对此事你有何看法?”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年轻的身影上。
朱允炆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依着古潼昨日梳理的思路,清晰、平稳地陈述起来。他从苏松地区赋税历史沿革说起,谈到当前改革的必要性,既肯定了新法试图“均平”赋役、减轻贫户负担的初衷,也指出了其中可能加剧吏役骚扰百姓、以及如何防止豪强转嫁负担的具体操作难点。
他的发言条理分明,既有仁政关怀,又触及实务核心,引用的数据也颇为得当,完全超出了百官对一位深宫长孙的预期。不少官员暗暗点头。
朱元璋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但微微颌首。
然而,就在朱允炆准备退回原位时,齐泰忽然出列,朗声道:“殿下所言,高屋建瓴,臣等佩服。然臣有一问,赋税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地方豪强借此生事,鼓动民变,当如何处置?是否当辅以雷霆手段,强力弹压,以儆效尤?”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直接将朱允炆逼到了“仁”与“威”的选择关口。
朱允炆猝不及防,一时语塞。他天性厌恶暴力,但也知道齐泰所问并非没有可能。他下意识地想要寻求那道熟悉的目光,却只能看到满朝文武灼灼的注视。
就在他额头沁出细汗,即将失措之时,古潼昨日的一句话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殿下需记住,防患于未然,胜于事后弹压。清查田亩、明定规则、简化流程、严惩贪吏,使豪强无空可钻,百姓明白自身权益,则乱源自消大半。若真有宵小作乱,则依《大明律》果断处置,非为逞威,实为护法安民。”
他猛地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看向齐泰,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微颤,却异常坚定:“齐大人所虑极是。然学生以为,‘霹雳手段’当用于厘清吏治、明正法典,而非待民变发生后之弹压。新政欲行,首在公平公开,使民知法、守法、信法。若官吏执法公允,豪强无以欺压小民,则乱自何起?若仍有不法之徒煽动,则非为民请命,实为祸乱纲纪,届时依律严惩,自是题中应有之义,非为‘手段’,实为‘常法’。”
他将“弹压”巧妙转化为“依法处置”,既坚持了仁政根本,又展现了不容挑战法纪的底线,完美地避开了齐泰设下的“仁柔”陷阱。
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官员眼中露出惊异和赞赏之色。连朱元璋的眼中,也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齐泰张了张嘴,最终躬身道:“殿下思虑周全,臣受教。”
朱允炆暗暗松了口气,退回原位,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刚才帮他渡过难关的,是先生昨日的话语。那一刻,心中的隔阂仿佛瞬间消融,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汹涌的依赖。
退朝后,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东宫,想见到古潼。然而,他还未走出谨身殿,便被一位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殿下,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前往乾清宫见驾。”
朱允炆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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