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破晓,晨雾尚未散尽,凛冽的寒风卷着几片枯叶,在西山厂房的空地上打着旋。
昨夜的鏖战与激动仿佛还未彻底平息,厂房里那台被赋予新生的T-18推土机,在晨光下如同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静静矗立。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就被一阵刺耳的引擎轰鸣声撕裂。
三辆绿色的嘎斯吉普车,如同三头饿狼,卷起一路尘土,气势汹汹地停在了厂房大门前。
车门猛地推开,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刻板的中年男人率先下车,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牛皮文件夹,眼神锐利如刀,正是劳动局的干事,吴志明。
他身后跟着五六个同样身穿干部服的随行人员,个个表情严肃,仿佛是来执行什么重大任务。
厂房里刚刚升起的炊烟,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正在烧火做早饭的韩秀兰脸色一白,差点把手里的火钳掉进灶膛。
赵大柱和李二锤对视一眼,默默地抄起了手边的扳手和铁钳,肌肉瞬间绷紧。
“谁是这里的负责人?”吴志明推了推眼镜,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
周向东正在擦拭一台车床的导轨,闻声不紧不慢地用一块棉布擦干净手上的油污,这才迎了上去,脸上带着客气而疏离的微笑:“吴干事,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吴志明冷哼一声,根本不接他的话茬,直接打开手中的文件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宣读判决般的口吻冷声道:“周向东!经群众举报并查实,你处未经任何工商注册与劳动部门审批,私自开设工厂,并雇佣社会闲散人员进行生产活动,严重违反了《国营企业劳动纪律条例》及相关法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吴志明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猛地射向站在一旁的赵大柱,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上:“尤其是此人!赵大柱!原红星机械厂工人,因破坏生产、顶撞领导已被正式开除,档案里记录在案,属于典型的‘社会不稳定分子’!你竟然敢收容他?”
赵大柱脸色涨得通红,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握着扳手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被当众揭开伤疤,对他这个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汉子来说,是莫大的侮辱。
没等周向东开口,吴志明的矛头又转向了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陈国栋。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严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痛心疾首”:“老陈!陈国栋!组织上念你过去有功,给你留了悔过自新的机会,让你在厂里扫厕所,是让你反思!你倒好,竟敢无视组织纪律,私自外出,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不想要平反了?再不悬崖勒马,你的问题就要重新定性了!”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陈国栋身上。
他本就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头埋得更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只没有握扫帚的手,在身后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里。
看到陈国栋这副模样,吴志明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他就是要当众击溃这些人的心理防线。
就在这时,周向东上前一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陈国栋和赵大柱身前。
他的身形并不算高大,此刻却像一座山,稳稳地护住了身后的人。
“吴干事,您这话恐怕说得不准确。”周向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首先,我这里不是工厂,只是一个技术协作点。其次,他们也不是我雇佣的工人,而是来帮忙的家属。”
他指了指身后的赵大柱:“这位是我表哥,听说我这边缺人手,过来搭把手,纯属亲戚帮忙。”又指了指一脸憨厚的李二锤:“这是我一个远房侄子,年轻力壮,来混口饭吃。”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国栋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尊敬:“至于陈工……他更不是工人了。他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夜间技术顾问’。陈工技术高超,我请他晚上过来指导我们解决一些技术难题。我们不给他开工资,只管他两顿饭,作为技术请教的谢礼。”
“顾问?”吴志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笑了起来,指着墙角的扫帚,“一个扫厕所的,跑到你这儿当顾问?周向东,你编故事也编得像一点!”
周向东脸上笑容不减,从容地转身走到一个上了锁的铁皮柜前,拿出钥匙打开,从中取出了一份用订书机订好的文件,递了过去。
“吴干事,口说无凭,这是我与城西孙家铁匠铺签订的《技术咨询与场地租用协议》。”周向东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孙家铁匠铺是经工商部门批准的合法个体户,有正规执照。我以个人名义,向他租用场地,并以他的名义进行技术协作。按照政策,个体户的家庭辅助劳动,是不需要上报劳动局的。我表哥、我侄子,都属于‘家庭辅助劳动’的范畴。”
韩秀兰也极有眼色地从屋里快步走出,将一个账本递了上来:“吴干事,这是我们的伙食补贴记录,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每人每天三毛钱伙食补贴,都是现金支付,有他们本人的签字画押。这完全符合规定。”
吴志明一把夺过协议和账本,快速翻看起来。
协议上,条款清晰,逻辑严密,最关键的是,末尾盖着一个鲜红的私章——“孙记铁铺孙广才”。
账本上的记录也天衣无缝,每一笔都对应得上。
他找不到任何法律和政策上的破绽!
“你……你这是在钻政策的空子!”吴志明气得脸色发青,手指都在发抖。
“吴干事言重了。”周向东微微一笑,目光却变得锐利起来,“我钻的,是技术的空子,是那些躺在仓库里生锈的废铁的空子,而不是国家政策的空子。您要是不信他们是技术人员,大可以现场考一考。这厂房里随便一台机器,只要他们能修好,您再谈封厂的事,如何?”
吴志明的目光在厂房里扫了一圈,最后,恶狠狠地定格在那台刚刚翻新完毕的T-18推土机上。
他当然不认识这台推土机昨天还是废铁,只当它是这里最大、最复杂的设备。
他冷哼一声,用文件夹重重一指:“好!那就修这个!把它给我修好!只要能让它动起来,我就当今天没来过,立刻走人!”
围观的随行人员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谁都知道,这种重型机械,一旦报废,就等于一堆废铁,想让它再动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周向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计划得逞的弧度。
仅仅三个小时后。
在赵大柱鬼斧神工般的车工技术下,磨损严重的导向轮轴被重新加工得光滑如新;在李二锤飞溅的焊花中,断裂的履带板被焊接得天衣无缝;在陈国栋布满油污却稳如磐石的双手调校下,失灵的液压泵重新恢复了压力。
最后,周向东亲自跳上驾驶座,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拧动了钥匙,踩下离合,挂上档位!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推土机巨大的柴油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随即轰然启动!
黑色的浓烟从排气管喷涌而出,整台机器开始有节奏地抖动起来。
周向东稳稳地推动操纵杆,巨大的铲刀在液压系统的作用下,缓缓抬起,然后猛地向下一插!
“哐——”
一声巨响,坚硬的冻土被铲刀硬生生犁开了一道半米多深的沟壑!
围观的几名工人再也按捺不住,齐声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吴志明的脸色,从青变白,又从白变得铁青。
他死死地盯着那台耀武扬威的推土机,仿佛被人当众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们……你们给我等着!”
说罢,他带着一脸灰败的下属,狼狈不堪地钻进吉普车,仓皇离去。
夜深人静,厂房里的灯光依旧明亮。
陈国栋在临走前,犹豫了许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边角已经磨圆的笔记本,塞到了周向东手里。
“这是我以前整理的……一些苏制机床的维修笔记,或许对你有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里却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明天……我照常去扫我的厕所。但是晚上,我还来。”
周向东郑重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那上面不仅有文字,更有一个老技术人员一生的心血与尊严。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如千斤。
陈国栋走后,周向东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冰冷的机械提示音:【协同研发模块首次实战应用成功!
解锁新功能:子任务分派。】
他站在四台缓缓运转的机床中央,机油的气味和钢铁的温度包裹着他。
他低头看着那本笔记,又抬头望向那些在各自岗位上默默发光的人,低声自语:“你们扫的是地,我修的是国。总有一天,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要堂堂正正地刻在这座厂房的大门口。”
远处的天际,第一缕晨曦挣扎着穿透了工业区的黑烟,金色的光芒洒在厂房门口那块早已褪色的旧木牌上,依稀可以辨认出“战备机械班”几个大字。
那光芒,仿佛在为这几个字镀上了一层新的意义,预示着一个沉睡的巨人,即将苏醒。
吴志明的威胁言犹在耳,但西山厂房的这个清晨,却异常的安静。
安静得,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