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
一种从未有过的,深入骨髓的滑稽感,正通过无穷无尽的数据流,侵蚀着每一个三体人的精神核心。
那枚承载着他们文明最高物理学成就的探测器,那个被他们命名为“水滴”的,用强相互作用力材料打造的绝对武器,此刻正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
它不再是一滴毁灭的使者。
它成了一件被钉死在墙上的标本,一个展示在博物馆里的艺术品。
一尊沉默的,用来嘲讽三体文明的纪念碑。
“水滴”被镇压的画面,以及那条不可逾越的空间“界线”的分析数据,如同最恶性的思想病毒,在三体世界那高度互联的精神网络中,掀起了雪崩式的连锁反应。
支撑着这个在三个太阳的炙烤下挣扎了无数个世代,历经磨难、百折不挠的文明,其内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骄傲,碎了。
他们引以为傲的,足以抹平一个星系舰队的科技,在对方面前,甚至无法被称之为“技术”。那更像一个孩童挥舞着木棒,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能够随意修改“挥舞”这个动作本身的神明。
希望,碎了。
他们赖以生存的物理法则,那些被他们穷尽了数百年光阴才勘破的宇宙真理,在对方面前,脆弱得如同沙滩上用手指画出的线条,可以被轻易地抹去、重写。
信仰,也跟着一起,彻底崩塌。
他们唯一能倚仗的最后屏障,是那四光年的遥远距离。
是那需要用数个世纪光阴才能跨越的星际鸿沟。
这冰冷、死寂的距离,是他们发动远征的底气,是他们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保障。
但现在,这最后的保障,这块最后的遮羞布,被对方用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轻描淡写地撕掉了。
三体世界的元首议会,陷入了建立以来的、最漫长、最彻底的死寂。
这里没有空气,但每一个成员都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们……既然能跨越四光年的距离,精准地在我们舰队的航线上,投放一个‘规则装置’……”
一位执政官的声音在公共频道中响起,那是一种混合了逻辑推演的极致冷静与灵魂深处的极致恐惧所产生的,一种干涩到扭曲的音调。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每一个三体人都瞬间补全了那未尽的言语。
“那他们,就同样能将一颗超新星、一个微型黑洞、甚至……一种我们连概念都无法理解的维度武器,直接扔到我们的母星轨道上。”
这句话,不再是一盆冰水。
它是一柄由绝对零度的绝望所铸成的重锤,砸碎了所有三体人心中最后一丝侥G幸。
是的。
距离,已经失去了意义。
时间,也失去了意义。
在能够随意玩弄时空的“上帝”面前,他们那支庞大的、承载了文明所有希望的远征舰队,他们那耗费了无数代心血的星际移民计划,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至极的笑话。
一个在宇宙尺度上演的,自娱自乐的悲剧。
或许,从一开始,当智子第一次在地球上,观察到那个名为“深空监察局”的组织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结局。
一种比被智子锁死基础科学时,更加深沉、更加黑暗的绝望,如同无法阻挡的瘟疫,在整个三体文明中蔓延。
这不是面对强敌的恐惧。
这是面对“未知”本身的战栗。
是面对更高维度力量时,那种源自于生命最底层逻辑的、无法抗拒的,结构性的崩塌。
你的存在,你的挣扎,你的一切,在对方眼中,都没有任何意义。
对方想让你生,你便生。
对方想让你死,你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无法理解。
在这一刻,三体文明终于完整地品尝到了地球人类在面对他们时,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力与悲哀。
不。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人类面对的,还是一个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抗争、遵循着同样物理法则的“敌人”。
而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连“敌人”都算不上的存在。
一个无法被触及的、无法被理解的、至高无上的“裁决者”。
在裁决者面前,你甚至没有资格成为敌人。
你只是一个需要被处理的“事件”。
三体世界,元首议会。
死寂仍在持续。
许久,元首缓缓地动了。
他那原本象征着权威与力量、永远挺拔的身躯,此刻却显得无比佝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结构。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议会大厅中那些沉默的同僚,最终,落在了那片空无一物的虚空中。
他知道,智子就在那里,无处不在。
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神之武器、用以监视和戏弄“虫子”的工具,此刻,成了他们唯一能用来祈求的媒介。
他对着无处不在的智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剥离了所有情绪与尊严的,近乎于祈求的语气,下达了那个关乎整个文明命运的、最艰难的指令。
“……立刻,联系地球。”
元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被恒星风暴吹拂了亿万年的岩石。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
“告诉他们……”
“我们,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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