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频道中，陷入了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到了一整个世纪，沉甸甸地压在行星防御理事会（PDC）所有人的心头。
罗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内，心脏擂鼓般的闷响。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些顶尖学者们投来的、混杂着紧张与质疑的目光。
他刚刚完成了一次豪赌。
一次用人类文明的命运作为赌注，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存在，发起的试探。
他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回应。是暴怒？是不屑？还是……直接切断这根维系着人类未来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就在会议厅内凝固的空气即将碎裂的瞬间，赵海伦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声音里，先前的不耐与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纯粹的理性。
“证据？”
通讯器里传出女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穿透时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解剖者看待实验品般的审视。
“可以。”
赵海伦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面前冰蓝色的控制台上飞速划过，动作优雅而精准，带起一连串无声的光影。她甚至没有去检索那些更深奥的、足以颠覆整个宇宙观的终极理论。
那没有必要。
对付一个被困在摇篮里的文明，只需要从“万象王座”的初级数据库中，随意摘取一片知识的碎屑，就足够了。
一份关于“高维引力子逸散模型”的理论摘要，被她选中、打包、加密。
“罗辑博士，在你试图用你那个被锁死的物理学来挑战我们之前，先看看这个。”
指令发出。
下一秒，数据流跨越宇宙的屏障，精准地投射在罗辑面前的终端设备上。
遥远的另一个宇宙，PDC的秘密会议室内。
罗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面前的屏幕上，凭空出现了一片由光芒构筑的文本。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语言，而是一种由纯粹的数学符号和几何图形构成的、拥有奇异美感的逻辑链条。
只有寥寥数行公式，和一段极其简短的文字描述。
可就是这几行字，在出现的瞬间，仿佛拥有无穷的质量，将罗辑整个人死死地钉在了座位上。他的大脑，那颗被誉为人类最顶尖的思维器官之一，在这一刻彻底宕机。
他身旁，几位地球上最顶尖的物理学家本能地凑了过来。
当他们的目光触及屏幕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止了。
一位负责“引力波天文台”项目的白发老教授，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变得和他的头发一样苍白。他下意识地想去扶一下自己的眼镜，却发现手指抖得根本不听使唤。
“这……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他颤抖的手指着其中一个简洁到极致的公式，那根指头，像是承受不住公式本身蕴含的重量，剧烈地颤抖。
“它……它竟然将引力描述为一种……一种向更高维度‘泄漏’的能量形态？”
“这简直是……是神谕！”
这句脱口而出的、充满神学色彩的词汇，在此刻，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驳。
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我的上帝……”另一位诺奖得主失魂落魄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屏幕，嘴唇翕动，喃喃自语。
“这个模型……这个模型……它完美地解释了……完美地解释了引力相对于其他三种基本力，为何会如此微弱……”
“它不是被削弱了，它只是……它只是大部分‘漏’到我们无法感知的维度里去了……”
“快！”
PDC的轮值主席，那位一直保持着军人沉稳的将军，此刻也失态地嘶吼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
“快进行模拟演算！动用所有超算资源！验证它！马上！”
整个会议室瞬间从死寂，转入了另一种极端。
一片狂热的骚动。
键盘疯狂敲击的声音，压抑不住的、因极度兴奋而变调的喘息声，以及各种专业术语毫无逻辑的碰撞声，交织成了一曲献给真理的、混乱而神圣的交响乐。
没有人再理会罗辑。
也没有人再理会那个小小的通讯器。
他们像是看到了神迹的信徒，又像是终于找到回家之路的旅人，将自己全部的灵魂，都投入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科学盛宴之中。
通讯器的另一端，赵海伦安静地听着那片嘈杂的、混乱的声音。
她甚至能从中分辨出，至少有三台不同型号的超级计算机，正在被强行中断原有任务，转而为这个小小的模型服务。
她嘴角的弧度，愈发冰冷。
片刻后，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法官宣判般的语气，再次开口。
“现在，罗辑博士，该你拿出你的‘诚意’了。”
“我需要智子的全部数据，立刻，马上。”
这一次，罗辑没有再“杠”。
他甚至没有去看身边那些已经陷入癫狂的同僚。
在绝对的、碾压性的高等理论面前，任何试探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他沉默了。
那是一种源于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巨大的无力感。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身后的文明，与对方的差距，根本不在于科技，而在于……维度。
他们还在为如何把石斧磨得更锋利而沾沾自喜，对方却已经站在了恒星之上，讨论着如何用宇宙的规律来锻造工具。
片刻之后，罗辑艰难地抬起手，按下了另一个按钮。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干涩。
“……数据正在传送。”
很快，一份体积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数据洪流，通过那个小小的通讯器，跨越了时空的壁垒。
它包含了三体文明的“智子”，从选取一颗质子进行高维展开，到将其改造为二维平面超级计算机，再到蚀刻电路、进行信息传输、锁死基础物理……全部的技术原理和人类一方所有的观测数据。
这是人类文明耗费了数百年光阴，付出了无数代价，才窥探到的、关于“神级文明”的一丝秘密。
是悬在他们头顶的，最锋利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现在，这把剑被亲手交了出去。
赵海伦的眼前，巨大的全息光幕上，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她立刻投入到了紧张的分析之中。
然而，她的反应，却再次让通讯另一端的罗辑，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与寒意。
因为他没有从赵海伦的语气中，听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震惊，或是凝重。
他听到的是一种……极度的兴奋。
一种如同孩童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混杂着赞叹与狂热的情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利用质子进行二维展开，将整个星球包裹起来，再在上面蚀刻超级计算机……真是……真是天才的设计！”
赵海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的双眼在冰蓝色的光芒映照下，亮得惊人。她一边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节点的数据，一边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
“不，这不该叫科技，这是艺术品！一件完美的低维科技艺术品！”
“它的美感，在于它用最基础的粒子，实现了对一个行星级文明在物理层面上的绝对封锁！这种思路，太巧妙了！”
罗辑的后背，开始渗出冷汗。
艺术品？
将人类文明推入无边黑暗的恐怖武器，在对方眼中，居然只是……艺术品？
“反制方案……很简单嘛。”
赵海伦的分析还在继续，她的语速越来越快，思维的火花在另一个宇宙迸发。
“只要用‘现实稳定锚’固化一片空间，它就展不开了。在实验室里放一个，物理学不就解放了？”
“利用方案？那就更多了……我们可以反向编译它的通讯协议，给它植入一段‘逻辑病毒’，让它在自我运算的时候陷入无限循环，直接烧毁核心……”
“或者，干脆捕捉一个正在展开的质子，用强能量场将其包裹，强行分析它的高维结构……这可是研究高维信息在低维世界如何表达的绝佳样本！”
她越说越兴奋，最后甚至猛地抬起头，那双闪烁着骇人光芒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直视着罗辑的灵魂。
她对着通讯器，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提出了一个“建议”。
“罗辑博士，我个人认为，对于拥有这种‘艺术品’的文明，我们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更高效的交流方式。”
“比如，‘强制性学术交流’。”
“什么意思？”
罗辑的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
赵海伦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并不存在的眼镜，眼中闪烁着一种让罗辑毛骨悚然的光芒。
“很简单。”
“就是直接打开‘现实之桥’，冲到他们母星去，抓一个活的三体人过来。”
“只要把他放到我的实验台上，我保证，不出一个星期，就能把他从细胞结构到思维模式，全都研究透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对于未知样本的渴望与贪婪。
“这种宝贵的宇宙样本，光看数据怎么够？”
“必须切片研究啊！”
通讯器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PDC会议室里狂热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罗辑握着通讯器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刺骨的冰冷。
这个组织的行事风格……根本不能用地球人的思维去理解。
在他们眼中，令人类绝望的“智子”，只是“艺术品”。
而创造了智子的、神一般的文明三体人，竟然只是……
“可以用来切片的研究样本”？
这一刻，罗辑深深地体会到，与这样一个喜怒无常、行事百无禁忌的“高等文明”打交道，或许……
比直接面对三体人，还要危险一万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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