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书院的白昼永恒悬停在穹顶,既无旭日喷薄的炽烈,也无落日熔金的温煦,只有骨质穹顶缝隙间漏下的、恒定不变的亮白光线。
如同被稀释过的牛乳,漫不经心地泼洒在蜿蜒的骨廊上。
往来人影大多步履匆匆,衣袂扫过光滑的骨地,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汇聚成一股不疾不徐的暗流。
这里从没有市井早市的喧嚣,也没有深夜的死寂,永恒的白昼让所有热闹与冷淡都失去了明确的界限,只剩下生存的惯性在无声驱动着一切。
庄生自得半晌,此刻正站在骨室门口,望着远处公共骨厅方向涌动的人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仅存的几枚珊瑚币。
骨台角落的计时符文刚刚划过第二十三格,意味着这一日已近尾声。
但无关紧要,反正这里从来没有集体的沉睡。
庄生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枚千岳镇体符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决意,微微震颤着散发出一丝温热。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绝不拖延。
庄生转身走向公共骨厅边缘的杂货摊。
摊位庄生以前来过,卖一些性价比极低的物品,种类也不多,幸好,有纸笔。
那摊位由半块巨大的鲸骨制成,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如玉,上面零散摆放着些寻常的玩意。
摊主是个标准制式的引导者,两点金色微光在头部位置恹恹地亮着,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纸笔。”庄生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摊位前显得有些突兀。
引导者的金芒微微抬了抬,骨指指向摊位角落。
那里堆着一捆未裁切的皮纸,旁边插着几支骨质硬笔,笔杆粗糙,笔尖却削得异常锋利。
“一币。”冰冷的金属音毫无起伏,不带任何情绪。
庄生从袖袋里摸出一枚珊瑚币,那币面流转的霞光在灰白光线中显得格外温润。
将币递过去,看着它被引导者胸前的骨甲缝隙吞没,这才拿起一叠皮纸和一支硬笔。
指尖触到皮纸的瞬间,庄生忍不住皱了皱眉,摸惯了抄录任务的灵纸,这皮纸入手就黏腻腻的。
果然垃圾,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海腥气,毫无灵气,比起抄录任务用的灵皮卷,简直像是粗布与绸缎的差别。
但此刻也顾不上挑剔,幸好质地坚韧,能写字。
吃的亏多了,能写字就能让庄生松一口气。
庄生抱着纸笔,径直走向公共骨厅中央那片最开阔的区域。
骨厅地面常年不扫,依旧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交错的骨梁阴影。
几个面黄肌瘦的同事正蜷缩在角落啃着营养膏,看到庄生铺纸的动作,只是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挣扎,旁人的举动除非关乎利益,否则掀不起半点波澜。
庄生将皮纸在骨地上铺平,双膝跪地,深吸一口气。
多日抄录《海植图谱》的功底在此刻显露无遗,骨质硬笔在庄生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笔尖划过皮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力道均匀,笔画沉稳。
庄生先在纸端写下一行粗黑的大字,用了最能勾起人好奇心的“震惊体”:
“惊!投入百枚,返还双百!翻倍赚币的机会,仅此一次!”
字迹力透纸背,每个字都带着一股迫不及待的张扬。
写完标题,庄生停顿片刻,指尖在皮纸上空虚点,脑海中反复推敲着措辞。
最终,庄生落笔写下两条核心信息,简洁得如同骨板上的规则:
筹集珊瑚币二百枚,事成返还四百枚!!!
偿还凭依:本人已修成体修,唯缺门槛之资。符篆为证,真伪可鉴!
写完,庄生还在第二条末尾画了个粗黑的箭头,直直指向纸面下方。
捧着纸站起身,双臂展开,皮纸的长度恰好与自己的臂展相当,上面的字迹在灰白光线下清晰得扎眼。
庄生满意地扬了扬眉,等会儿举起来,这箭头便正好对着自己,再让胸前的符篆虚影显形,一符一证,谁人还能不信?
这翻倍的诱惑摆出来,怕是挤破头都有人抢着送币!
就在庄生得意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灰白身影。
庄生心头一跳,猛地转身,正对上一双毫无波澜的金色微光。
不知何时,竟有个引导者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身后,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骨甲上淡淡的海盐味。
当然,海盐味是庄生曾经馋的疯魔时候勾起的幻想。
这引导者比外院常见的守卫要高大些,骨甲缝隙间还残留着些许暗红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它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是用那两点金芒定定地“锁”着庄生,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
庄生内心一激灵。
“你跟着我做什么?”庄生试探着往左挪了一步。
引导者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平移,依旧跟在庄生身后,距离分毫不差。
庄生又往右跨出半步,对方同样紧随而至,始终保持着那令人发毛的距离。
“莫名其妙。”庄生啧了一声,索性不再理会。
心念微动,丹田内的千岳镇体符骤然苏醒,一股磅礴的暗金色能量顺着经脉涌至胸前,凝聚成一枚巴掌大小的符篆虚影。
符面上,那座巍峨的山峰轮廓清晰可见,山顶云雾缭绕,仿佛随时会有仙人踏云而出。
“走咯!”庄生举起手中的皮纸,像举着一面旗帜,转身便朝着公共骨厅最热闹的区域冲去。
身后的引导者果然如影随形,骨甲与地面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如同挂在身后的一串风铃,提醒着它的存在。
说当不存在就当不存在,了不起关自己两天,爱跟跟吧,谁也不能阻止自己集资!
“都来看一看啊!翻倍赚币的机会!”庄生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嘈杂,带着刻意放大的洪亮。
“投入一百,返还两百!只要凑够门槛,当场兑现,绝不拖欠!”
庄生专挑人多的地方钻,遇到驻足观望的人便立刻停下脚步,将胸前的符篆虚影往前送了送。
那暗金色的光芒在灰白光线下格外醒目,山峰轮廓随着庄生的呼吸微微起伏,散发出一股沉稳厚重的威压。
那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说服力。
“这是……符篆?”有个背着骨质药篓的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手指颤抖着指向那虚影。
“管他什么,能赚钱就行!”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搓着手,眼神发亮。
“小哥,你这符篆是真的?能入内院?”
庄生不答反问:“你看这情形,是能作假的吗?”
那汉子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符面上的山纹,又伸手想摸,被庄生拦开。
那汉子不满的咂咂嘴,摇头喃喃道:“有点门道!但老子不信。”
又不信的自然少不了相信的。
不多时,庄生身后便跟了一串人影,有抱着胳膊看热闹的,有眼神闪烁盘算着什么的,还有几个背着工具的壮汉,显然是刚结束任务。
庄生估摸着人聚得差不多了,便拐进一处相对僻静的骨廊拐角。
这里挨着内院申请区的路径,光线稍暗,却足够宽敞,正好适合说事。
“大家都看到了。”庄生停下脚步,让符篆虚影在掌心上下翻飞,引得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庄生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刚才沉稳了许多,“我要筹的,是入内院的二百枚门槛币。只要进去,书院一次性奖励五百枚,翻倍还四百,绰绰有余,诸位不信可自查摘要,确有如此规定!”
庄生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不少人眼中都闪过意动,便又加重了语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我这般的课可不多见。”
人群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被惊动的蜂群。
“二百枚可不是小数目……”
“但翻倍啊!这利润,比做任务强多了!”
“可...真能入内院?万一失败了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地往前挪了两步,浑浊的眼睛盯着庄生胸前的符篆:“小友,老朽痴长几岁,见的骗局多了。你这符篆……当真能证明你是修炼者?有没有懂行的,出来说道说道?”
庄生心里纳闷,书院哪来这么老的家伙。
不过疑惑还是要解,听这老头询问,庄生才意识到外院众人大多是挣扎求生的底层,见过真东西的应该寥寥无几。
庄生扫了圈人群,果然看到一张张茫然或怀疑的脸,竟无一人能认出这符篆的来历。
缺个托啊……
庄生暗自感慨,面上却不动声色。
自己修炼出的东西,自己是非常有自信的。
庄生往前踏出一步,朗声道:“大家看好了!”
话音落,庄生双指并拢如剑,对着胸前的符篆虚影低喝一声:“散!”
暗金色的光芒骤然黯淡,那座巍峨的山峰如同被无形巨手抹去,符篆虚影瞬间消散无踪,只余下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温热。
人群中发出一阵喝彩。
我tm是给你表演魔术呢是吧?
庄生按捺自己吐槽的心,手腕猛然翻转,掌面朝天,手肘重重收回,爆喝一声:“现!”
“嗡——”
低沉的嗡鸣在骨廊里回荡,庄生胸前的空气剧烈震颤起来,无数细微的暗金色光点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它们在掌心盘旋、凝聚,先是勾勒出一道模糊的山影,随即迅速填充、细化,不过数息功夫,那枚千岳镇体符便再度显现,山峰上的岩石纹理、山腰的苍松轮廓都栩栩如生,甚至能看到山涧中流淌的银色“光瀑”。
这一次,现场鸦雀无声,连最开始质疑的老者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这场景,冒牌货哪个做得出来!做得出来的必定也不是冒牌货!
庄生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腰杆挺的更直了。
“我出五枚!”
终于,一个矮矮的中年男人打破了寂静,从怀里掏出五枚珊瑚币,紧紧攥在手心举了起来,“这五枚我投了!”
“我出八枚!”
“十枚!”
“十五枚!”
报价声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珊瑚币碰撞的清脆声响在骨廊里此起彼伏。
庄生眼角的余光瞥见,刚才还犹豫不决的人们此刻大多红了眼,有几人甚至开始互相推搡,争抢着往前递币。
不过片刻功夫,高喊的数额已经冲到了五十枚。
就在庄生心头微松,准备开口定下这五十枚时,一道尖细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等等!小兄弟,能不能给我半个时辰?我能一次凑够二百枚!”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高瘦青年,穿着件发白的制式藻衣,袖口磨出了破洞。
他脸上带着急不可耐的潮红,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什么意思?”先前报50枚的壮汉顿时怒了,往前一步,胸膛几乎要撞到那青年脸上。
“我们都在这凑了半天,你想独吞好处?”周围人也纷纷附和,怒目瞪着高瘦青年:“就是!哪有这样的道理!”
“想截胡?别信他的,他拿不出来!”
那青年不管众人反应,左右摇晃往内圈挤,看庄生,语气急切,“兄弟,我给你加个条件!我出二百枚,你不用还四百,三百五十枚就行!怎么样?”
这话一出,人群的怒气更盛了。
有人已经攥紧了拳头,若不是忌惮书院禁止私斗的铁律,怕是早就一拳挥了过去。
众人怒骂声接连不断响起,引了更多人的注意。
庄生愣了下。
真不好拒绝啊,先前零散报的数额听起来还未凑足,若是在引导者处公正,这么多笔,还需要分别付费,若是一把成了,更加省时,何况还能剩下50币。
自己还是贪婪啊。
但五十枚确实不少,庄生寻思,50币够自己马力全开抄录一星期,可若能等来二百枚全款,无疑更省事。
而且……庄生扫了眼那青年焦急的脸,心头忽然冒出个念头。
嘿嘿,说不准还有人愿意出更低的价呢?
“也不是不行。”庄生看着那青年,缓缓点头,然后开口,声音平静,“诸位,我就在这里等着。谁先凑够二百枚,我就跟谁交易。”
庄生特意指了指身后的引导者,“这位可以作证,绝不反悔。不过有一条,必须当场付清。”
那高瘦青年顿时喜出望外:“好好好!小兄弟稍等,我这就去凑币!”
说罢,转身就往骨廊深处跑,脚步踉跄,却快得像一阵风。
人群的热情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浇熄了大半。
有人懊恼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有人则聚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没过多久,一个络腮胡大汉突然跳出来,扯着嗓子喊:“有没有愿意借钱的?借我十枚,我凑够数后跟这小兄弟交易,回头还十五枚!稳赚不赔!”
“我借五枚!还七枚就行!”
“我出二十枚!要翻倍还!”
骨廊里顿时又热闹起来,只不过这次不再是直接给庄生投币,而是变成了一场小型的借贷交易。
有人当起了二道贩子,低息借币再高息借出;有人则拉帮结派,几人凑份子合投。
利益的漩涡一旦形成,哪怕只有二百枚的额度,也足以让这群挣扎在生存线上的人疯狂。
庄生抱着胳膊,看着这一切。
胸前的符篆虚影依旧静静悬浮,暗金色的光芒映在庄生脸上,让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而在庄生身后不远处,两个穿着藻衣的汉子正低声交谈。
“怎么办?这小子搞出这么大动静。”
“还能怎么办?”另一个汉子摇摇头,“你赶紧回去报信,我在这儿盯着。”
话音刚落,那报信的汉子便悄悄退出人群,沿着骨廊疾行而去。
要不说派来跟踪监视呢,虽然不懂监视之法,但优点是脚步极快。
那报信汉子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外院边缘那堵光滑的骨壁前,抬手在骨壁上叩击起来,节奏奇特而急促:
“咚、咚咚、咚——”
三声过后,骨壁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酒肉香扑面而来,与外院的清苦截然不同。
汉子闪身而入,骨壁在庄生身后悄然闭合,仿佛从未开过。
还是那间极其宽敞的骨室。
地面铺着浅褐色的木质地板,踩上去悄无声息;
墙壁上镶嵌着硕大的荧光石,光芒柔和得如同烛火;
角落里甚至有一汪泉眼,泉水汩汩流淌,在石槽中汇聚成小小的水潭,潭边还放着几个精致的骨杯。
数十个壮汉或坐或站地分布在室内,穿着统一的黑色皮甲,腰间别着骨质短刀,脸上大多带着狰狞的疤痕。
看到汉子进来,有人抬了抬眼,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擦拭手中的武器,或是与同伴赌着珊瑚币。
汉子径直穿过人群,来到室内最深处那张宽大的骨桌前。
桌后坐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男人,脸上一道从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让庄生本就凶狠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狰狞。
正是借贷组织的头目,豹哥。
“豹哥!”汉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急促,“那小子又出动静了!”
豹哥缓缓抬起眼皮,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汉子咽了口唾沫,赶紧将刚才在骨廊看到的一切和盘托出,从庄生写公示、展符篆,到众人竞价、有人愿出二百枚,说得详详细细,连庄生胸前符篆的纹路都描述了一遍。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壮汉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豹哥。
豹哥的手指终于停了下来,庄生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大拇指互相揉捏着,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你是说……他能凭空凝聚符篆?”
“千真万确!”汉子连连点头,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
“小的看得清清楚楚,那符篆是暗金色的,上面还有山影,好多人都能作证!”
豹哥没有看报信人,目光落在桌面那盏摇曳的油灯上,刀疤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骨室里静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豹哥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跪在地上的汉子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外院,符篆。”豹哥喃喃自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画着圈,“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