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工业厅，一间能坐下三十多人的大会议室里，此刻只坐了七八个人。
但气氛，却比坐满了人还要凝重。
不，不能说是凝重。
应该说是，古怪。
一份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报告，正在几个处长、主任手里轮流传阅。
每一个人看完，表情都像是刚吃了一只苍蝇，然后又被人硬灌了一斤芥末。
那种憋着笑，又想骂娘，最后只剩下满脸荒诞的表情，别提多精彩了。
“砰！”
一个脑满肠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能让苍蝇在上面劈叉的胖处长，把手里的报告往桌子上一扔。
那动作，充满了不屑。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他嗤笑一声，肥硕的下巴抖了三抖。
“一个县级农机厂，说他们搞出来的二冲程发动机，热效率超过了百分之四十？比我们省属重点实验室那帮博士、教授搞了三年的项目数据还高？”
他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拍着桌子，对其他人嚷嚷。
“这卫星放的，也不怕风大，把牛皮吹破了，直接飞出地球去！”
他这话，引来了几声附和的轻笑。
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一脸看笑话的表情。
地方上为了要项目，要资金，搞点夸大宣传，他们见得多了。
但这么离谱的，还是头一回见。
这已经不是夸大了，这是把所有人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
“老钱，话也不能这么说。”
坐在他对面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干部，推了推自己的镜框，提出了不同意见。
“报告后面的测试数据非常详尽，你看，从怠速到极限转速，每一个阶段的功率、扭矩、油耗，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还有好几张工况曲线图，不像是能随随便便伪造出来的。”
他指着报告的附件，语气很认真。
“万一……我是说万一，这是真的呢？那对我们全省的工业来说，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天大的功劳？”胖处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一下子尖锐了起来，“小李，你还是太年轻！这种事，你信？”
“这明显就是地方上某些人，为了自己的政绩，搞出来的浮夸风！是歪风邪气！是当年那种错误思想的死灰复燃！这种风气，绝对不能助长！必须严肃处理，以儆效尤！”
老钱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帽子一顶接一顶地往上扣。
会议室里，立刻分成了两派。
一派认为，这纯粹是地方上的闹剧，是想骗经费想疯了，必须派人下去严查，把那个写报告的赵兴邦，狠狠地收拾一顿。
另一派则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的，那他们就是有功之臣。就算报告有水分，只要技术是真的，那也值得去调查一下。
争论声此起彼伏，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会议室里吵得跟菜市场一样的时候。
“吱呀——”
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整个会议室，就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瞬间安静了下来。
刚才还在唾沫横飞的胖处长，立刻把身子坐得笔直，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周厅。”
来人，正是省工业厅的副厅长，周毅。
周毅大概五十岁左右，人很瘦，但腰杆挺得笔直，走起路来，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
他戴着一副镜片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身上那件半旧的中山装，四个口袋，每一个都扣得严严实实，就连最上面那颗风纪扣，都扣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严谨和刻板。
他是技术员出身，一步步干到今天的位置，最恨的，就是弄虚作假和投机取巧。
在省工业系统里，他有个外号，叫“铁面阎王”。
“都坐吧。”
周毅的声音不大，但很冷，像是冬天清晨的冰碴子，没什么感情。
他走到主位上，并没有坐下，而是直接拿起了桌上那份引起争议的报告。
他看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目十行。
会议室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试图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看出点什么情绪来。
当周毅的目光，扫过报告里那些匪夷所思的测试数据时，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当他翻到最后，看到那几张被孙志高复印下来的，叶昭的“手稿”时，他那拧着的眉头，终于变成了一个深深的疙瘩。
那几张所谓的“手稿”复印件，简直就是对“文件”这两个字的侮辱。
一张是报纸的边角料，上面还印着“大力发展养猪业”的标语。
另一张，更是过分，明显就是一张包过油条的草纸，上面那一大片油渍，复印出来之后，黑乎乎的一大团，把旁边鬼画符一样的图都给盖住了一半。
“放卫星，放到我们工业厅的办公桌上来了！”
周毅把报告往桌子上一拍，声音不大，但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十几度。
“技术，是什么？”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技术，是最严谨、最诚实的东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一个数据，都要经得起千百次的检验！容不得半点虚假！容不得半点浮夸！”
他最痛恨的，就是这种行为。
在他看来，这份写得天花乱坠的报告，连同后面这些故弄玄虚的“手稿”，就是对科学精神的公然亵渎！
是对他们这些一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搞技术的人的，最大的侮辱！
他当场拍板。
“这件事，我亲自来管！”
“立刻！给我组织一个调查组！把省机械所的刘工，省材料所的王教授，还有精密仪器厂的张总工，全都给我请来！”
“我们一起，去这个红星县，好好地看一看！”
“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真的搞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黑科技，还是在把我们工业厅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当傻子耍！”
……
与此同时。
红星县城里，唯一的那家国营茶馆里。
叶昭正靠在一张老旧的竹椅上，二郎腿翘得老高。
他面前摆着一壶最便宜的花茶，一碟瓜子。
他眯着眼睛，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着台上的老先生，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他根本听不懂的《铡美案》。
那节奏，催眠效果一流。
他惬意得快要睡着了，对即将到来的那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一无所知。
茶馆的王老板，躲在柜台后面，偷偷地打量着这个最近天天来光顾的怪人。
他心里嘀咕着：“这叶家小子，真是个怪胎。听说在农机厂立了天大的功劳，整个县城都传遍了，他倒好，跟个没事人一样，天天跑我这儿来听戏喝茶，打瞌睡。真是皇帝不急，急死我们这些听八卦的太监。”
省城，周毅的决定，让会议室里那些主张调查的人，全都闭上了嘴。
而那个胖处长，和几个认为报告是假的人，脸上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们比谁都清楚。
周毅亲自出马，那根本不是去调查。
那是去“打假”的。
红星县这回，要倒大霉了。
一个比赵卫东那种小角色，级别高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大麻烦”，已经正式启动。
它的目标，直指那个还在茶馆里，因为瓜子嗑完了，正准备换个姿势继续睡的“幕后黑手”。
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飞速集结。
而叶昭，还在美滋滋地，享受着他自以为来之不易的，“甩锅”后的清闲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