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邦的办公室里，孙志高捧着那几张又油又破的草纸，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的圣旨。
他的脸色，很精彩。
先是由刚才的错愕，变成了极致的苍白。
然后，又由苍白，迅速地涨成了猪肝一样的红色。
最后，那股红色，又因为极度的激动，透出了一丝诡异的紫色。
他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一台老旧的风箱。
他想说什么，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一个完整的词都说不出来。
“这……这……这简直是……”
他指着那张草纸上几个用铅笔画的、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眼，转头看向一脸茫然的赵兴邦和王建国。
“工业革命的钥匙啊！”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赵兴邦和王建国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还是没明白。
钥匙？什么钥匙？
孙志高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就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疯子，指着纸上的鬼画符，给两个门外汉强行科普。
“县长！王厂长！你们看！”
“这里，这个词，‘模块化生产’！还有这个，‘柔性供应链’！还有这个，‘良品率极限控制’！”
“这些概念……这些概念我只在几本翻译过来的、国外最顶尖的工业理论期刊上，看到过一鳞半爪的介绍！而且都还只是停留在理论构想阶段！”
孙志高的声音因为激动都开始破音了。
赵兴邦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模块，什么链的，他一个字都不懂。
但他精准地抓住了两个关键词。
“钥匙”和“新时代”。
这就够了！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神里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当机立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着还处在震惊中的王建国下令。
“老王！去！把门锁上！从现在开始，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最高机密！”
“一个字，都不许传出去！”
王建国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手脚麻利地跑过去，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反锁了。
赵兴邦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面。
他那根习惯性敲击桌面的手指，此刻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鼻子里，闻着那些废纸上传来的淡淡的油墨味和那股独特的、属于碳水和油脂混合的香气。
他感觉，自己闻到的不是油条味。
是未来的味道。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
无数座崭新的工厂，在红星县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拔地而起。
省里，甚至中央的领导，来到红星县视察时，那一张张充满了赞许的脸。
他仿佛已经听到了。
自己的名字，在全省，乃至全国的工业会议上，被反复地提及！
一个大胆到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决定。
在他的心里，迅速成型。
他要亲自执笔，写一份报告！
他要越过市里，把这份报告，直接捅到省工业厅去！
他不仅要报这个二冲程发动机的功！
他更要把叶昭扔下的这些如同天书一般的“天才构想”，当成最核心的内容，向省里要政策！要资源！要支持！
他要把红星县，打造成全省，乃至全国的工业改革试验田！
这个赌注，太大了。
大到一旦失败，他赵兴邦的政治生涯，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但收益，也同样大到无法想象！
他，赌了！
……
叶昭完全不知道，自己随手甩出去的那个“烫手山芋”，已经被一个野心勃勃的县长，当成了准备发射的超级卫星。
他此刻，正躺在自己的“云中床”上。
他把自己摆成了一个最舒服的“大”字。
然后，【神级睡眠】技能，发动。
几乎就在他的后脑勺沾到枕头的那一刹那。
他就睡着了。
没有一丝丝的过渡。
直接进入了最深沉的、黑甜的梦乡。
这一觉，睡得那叫一个香。
然而，在梦里，他却一点都不安生。
他梦见自己成了全省，乃至全国的劳动模范。
胸前挂满了金光闪闪的奖章，一层叠一层，跟盔甲似的，压得他脖子都快断了。
他天天被一群人拉着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表彰大会、经验交流会。
他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人用一种看神仙的表情看着他。
还要逼着他上台发言。
讲他如何“淡泊名利”，如何“为国为民”，如何“鞠躬尽瘁”。
“不！我没有！我不是！你们别瞎说啊！”
叶昭在梦里疯狂地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他被这个可怕的噩梦活活地吓醒了。
他猛地坐起身，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看了一眼窗外，天刚蒙蒙亮。
他摸了摸自己那张舒服到不像话的“云中床”。
他第一次觉得，这张床好像……也不是那么香了。
……
县政府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赵兴邦挑灯夜战，奋笔疾书。
他把他对叶昭的所有脑补，都进行了最大限度的艺术加工。
在他的笔下，叶昭成了一个淡泊名利、视金钱如粪土、一心只为国家工业崛起而呕心沥血的技术奇才。
那个疯疯癫癫冲进来扔下一堆废纸的行为。
被他描绘成了“天才在耗尽心血，完成惊世构想后，因为精神过度透支，而陷入的一种短暂的‘灵感真空期’的癫狂状态”。
报告写得是声情并茂，感人肺腑。
他自己写完，读了一遍，都被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为了增加这份报告的说服力。
他让孙志高连夜整理出了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发动机测试数据。
然后，又从那堆“手稿”里精心挑选出了几张画得最复杂、看起来最高深莫测的图纸，小心翼翼地复印了，一并附在了报告的后面。
第二天，天一亮。
这份承载着整个红星县的野心和赵兴邦个人前途的报告。
就被他的秘书用一个牛皮纸袋密封好。
然后亲自送上了那趟最早的、开往省城的长途汽车。
叶昭睡醒之后，总觉得心神不宁，右眼皮一直在跳。
他决定出门溜达溜达，换换心情。
他想去县城的黑市上转转，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或者找个茶馆，听听戏，喝喝茶，彻底放松一下自己那颗备受摧残的心。
他完全不知道。
他亲手甩出去的那个“烫手山芋”。
此刻正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在一个颠簸的铁盒子里，冲向一个更大、更复杂的舞台。
而他这个始作俑者。
即将被动地被推到一盏功率更大的聚光灯下面。
接受来自更高层面的审视和质疑。
赵兴邦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看着那辆长途汽车在街道的尽头慢慢消失。
他背着手，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喃喃自语。
“叶昭啊叶昭，你这只懒洋洋的、总想躲在山里睡觉的麒麟，也该出去，让全省的人都好好见识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