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那台二冲程发动机依旧在平稳地轰鸣着。
这声音,在几分钟前,听在众人耳朵里,还只是普通的机械噪音。
可现在,伴随着测功机上那个稳定下来后,就再也不动一下的,鲜红刺目的数字,这声音,就变成了一首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交响乐。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周毅和那群省城专家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几百号农机厂的工人,远远地围在车间门口,伸长了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他们看不懂仪表盘上的数据,但他们能看懂省城来的那些“大人物”脸上的表情。
那种从倨傲、不屑,到震惊、呆滞,再到此刻的迷茫和自我怀疑。
这种表情的转变,比看任何电影都精彩。
周毅的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点。
他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迈开步子,亲自走上前去。他那双总是戴着白手套,保养得极好的手,此刻却直接按在了测功机的底座上,感受着那细微的震动。
然后,他弯下腰,像个最一线的维修工,开始反复检查测功机的每一个连接线路,每一个传感器,每一个固定螺栓。
他试图找出仪器故障的证据。
哪怕只是一根接触不良的电线,一个松动的螺丝,都能让他挽回一丝颜面。
然而,结果让他失望了。
仪器,一切正常。
校准标记清晰无误,线路连接牢固可靠,所有的指示灯都显示着绿色的、代表着“正常运转”的光芒。
这意味着,那个让他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的恐怖数据,是真实的。
是这台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粗糙的发动机,确确实实跑出来的。
苏晴月站在原地,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在这一刻,被那个鲜红的数字,冲击得支离破碎。
她听着那强劲有力,节奏平稳得像节拍器一样的发动机声。
看着仪表盘上那个足以载入教科书,甚至改写教科书的刺眼数据。
闻着空气中那股子因为高强度运转而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机油和金属热度的独特气味。
她所学过的所有理论,她所建立起来的整个知识体系,在这一刻,都像是被一颗看不见的陨石砸中,出现了剧烈的,毁灭性的动摇。
热力学定律、材料力学、流体力学……那些她曾经奉为圭臬的,冰冷而严谨的公式和定理,在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充满了暴力美感的“怪物”面前,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无力。
她无法理解。
她真的无法理解。
一个坐落在偏远县城,设备老旧,连工人都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破旧农机厂。
一个看起来吊儿郎当,说话粗俗无礼,浑身都散发着咸鱼气息的“顾问”。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创造出这种足以颠覆整个内燃机行业的奇迹?
这不科学。
这不合逻辑。
这甚至……有点反人类!
她下意识地,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车间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个男人,依旧维持着那个懒散的姿势,坐在那个油腻腻的零件箱上。
他手里那本《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又往后翻了一页。
他看得津津有味,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傻笑,仿佛孙悟空一棒子打死的不是白骨精,而是什么让他特别开心的东西。
这惊天动地,足以让整个省城工业圈都发生八级地震的一幕,好像真的,跟他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这家伙……
到底是深藏不露,将整个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世天才?
还是一个走了狗屎运,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疯子?
苏晴月的心里,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如此巨大的怀疑。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刚刚走出新手村,就一头撞上了最终BOSS的玩家,除了满头的问号,什么都不剩下。
“再测!”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种巨大的震惊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周毅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颤抖。
他猛地站直了身体,那张铁青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进行耐久性测试!”
他指着那台发动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决绝意味的口气,下达了命令。
“给我连续跑!就用现在的峰值功率,给我连续跑八个小时!!”
“我就不信,它不会出问题!”
这个命令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那些省城来的专家,都露出了骇然的表情。
连续八小时高负荷峰值运转!
这是什么概念?
这已经不是测试了,这是虐待!这是谋杀!
通常的样机测试,能连续跑两三个小时,就已经算是非常优秀的表现了。连续八个小时,还是在功率拉满的情况下,这对发动机的材料强度、散热系统、润滑系统,全都是地狱级别的终极考验。
任何一个环节,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密封圈,出现一丁点儿的瑕疵,都会在如此严苛的工况下被无限放大,最终导致整个发动机的彻底报废!
孙志高一听,脸色当场就白了。
他想都不想,就要上前阻止。这是他的心血,更是叶昭老师的作品,怎么能让这帮人这么糟蹋!
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旁边的王建国,一把给死死地拉住了。
王建国没有看他,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角落里那个依旧在看小人书的身影。
然后,他对着孙志高,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信他。”
时间,就在发动机那不知疲倦的轰鸣声中,一分一秒地过去。
很快,就到了午饭时间。
赵兴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强行压下心中的狂喜和激动,满脸堆笑地走上前,用最殷勤,最谦卑的语气,邀请专家们去县里最好的国营饭店吃饭。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置身事外的叶昭,终于有了反应。
他伸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懒腰,将那本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小人书,小心翼翼地往自己那条大裤衩的口袋里一揣。
然后,他第一个从零件箱上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中气十足地嚷嚷道:“走走走!吃饭去!饿死我了!搞快点搞快点!”
他那副积极踊跃的样子,那副迫不及待的表情,好像他今天纡尊降贵地来这里,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了蹭这顿饭。
周毅和大部分专家,都冷着脸拒绝了。
他们要亲眼在这里盯着,看着这台发动机,到底什么时候会因为承受不住压力而爆炸。
只有苏晴月。
她看着那个一马当先,已经朝着车间门口走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想在饭桌上,再试探一下。
她一定要搞清楚,这个神秘的叶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饭桌上,苏晴月彻底见识到了什么叫“世界的参差”。
叶昭简直就是饿死鬼投胎,化身成了最恐怖的干饭机器。
一盘刚上来的红烧狮子头,他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四个。
一盘香喷喷的葱爆羊肉,他用勺子,直接往自己的米饭碗里,盖了厚厚的一层。
那吃相,毫无形象可言,风卷残云,看得同桌的赵兴邦和王建国,眼角都直抽抽。
苏晴月几次想开口,想问一些关于燃烧室涡流,或者活塞行程与缸径比之类的核心技术问题。
可她刚一开口,就被叶昭用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给堵了回去。
“别说话,菜要凉了,凉了就不好吃了,这是对厨师最大的不尊重。”
“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规矩?你们单位没培训过吗?”
“那条鱼不错,你要是不吃,我就夹了啊?别浪费粮食。”
苏晴月捏着筷子,看着叶昭那张被油光覆盖的嘴,看着他那毫无形象的吃相,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一点,一点地捏碎。
然后,再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着重组。
她彻底放弃了。
跟一个脑回路长在胃里的流氓,是没办法讨论技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