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盛夏的阳光透过“创科大厦”三十八层的落地窗,在地板上切割出刺眼的光斑。林辰站在会议室门口,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夹边缘,指尖的薄茧蹭过光滑的塑料封面——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才整理好的项目复盘报告,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掌心冒汗。
“进来。”
总监王海涛的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带着惯有的油腻腔调。林辰深吸一口气,推开厚重的胡桃木大门。十二人的椭圆会议桌旁坐满了人,CEO李总坐在主位,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空气中漂浮着咖啡的焦香和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味,林辰却觉得像溺水者被按在消毒水浴缸里,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林辰啊,”王海涛身体后仰,靠在真皮座椅上,啤酒肚把衬衫第二颗纽扣撑得摇摇欲坠,“‘智慧社区’那个项目,你给大家解释解释?”
林辰将文件夹放在桌上,金属拉链碰撞桌面发出轻响。PPT自动切换到项目数据页,红色的亏损曲线像条毒蛇,在白色幕布上扭曲爬行。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根据第三方审计报告,项目延期主要是因为合作方的硬件供应商……”
“供应商?”王海涛突然坐直身体,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上周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切尽在掌握’,还拍着胸脯保证能拿政府补贴!”
会议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林辰看到坐在斜对面的实习生小周低下头,耳根发红——上周的部门例会上,明明是王海涛自己打断他的风险提示,拍板决定压缩测试周期。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光灯般打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冷漠,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王总监,”林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当时我提交的风险评估报告里明确指出……”
“够了!”CEO李总突然把平板扔在桌上,钢化膜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他站起身,昂贵的定制西装包裹着瘦削的身体,像只蓄势待发的秃鹫,“公司不是慈善机构,林辰。三个月,八百万预算,你给我带回来一堆无法落地的PPT。现在投资方要撤资,董事会追究责任,你说怎么办?”
林辰的视线扫过会议桌,试图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想起三年前入职时,王海涛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是技术部最有潜力的年轻人”;想起上个月加班到凌晨,小周给他泡的那杯速溶咖啡;想起自己为了这个项目,连续四十天没有见过凌晨四点的北京,却见过凌晨五点的公司走廊。
可现在,那些记忆都变成了玻璃碴,硌得他心口生疼。
“李总,项目失败我有责任,但主要问题出在供应链……”
“责任?”王海涛冷笑一声,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扔到林辰面前,“这是你上个月的考勤记录,迟到三次,早退两次。项目关键期你还敢消极怠工?我看你就是心思不在工作上!”
林辰捡起那几张纸,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上个月母亲急性阑尾炎手术,他请假两天去医院陪护,考勤记录上却被改成了“无故缺勤”。当时他以为是HR的失误,现在看来……
“我母亲住院……”
“家庭困难就能成为渎职的理由?”王海涛打断他,语气陡然严厉,“林辰,我本来很看好你,但你太让我失望了。现在公司决定,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这是解约协议,你签字吧。”
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推到林辰面前,末尾已经盖好了公司公章。他盯着“自愿离职”四个字,突然觉得很可笑。三年来,他从月薪八千的实习生做到年薪三十万的项目经理,拿下过三个行业大奖,现在却要像丢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空调的嗡鸣。林辰拿起笔,黑色水笔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当“林辰”两个字落下最后一笔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掉了,不是玻璃,是比玻璃更坚硬的东西——或许是他对这座城市最后的幻想。
“谢谢各位三年来的照顾。”他站起身,将笔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走向门口。没有人与他握手,也没有人说“再见”。走到门口时,他听见王海涛低声对李总说:“幸好把锅甩出去了,不然这次我也得滚蛋。”
林辰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他只是轻轻带上了门,将那间充斥着谎言和背叛的会议室,连同他三年的青春,一起关在了身后。
傍晚六点,写字楼里人潮涌动。林辰背着双肩包,手里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电梯口,像个误入成人礼的中学生。曾经熟悉的前台小妹对他露出职业性的微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探究;等电梯时遇到隔壁部门的张姐,对方欲言又止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最终只说了句“以后常联系”。
常联系?林辰自嘲地笑了笑。成年人的世界里,“常联系”通常等于“再也不见”。
他的工位已经被清空了。桌上那盆养了两年的绿萝不知被谁抱走了,只剩下一道浅淡的水渍;抽屉里的便利贴还粘着几张,上面写着“周三交预算表”“给妈打电话”“买猫粮”;最底层的格子里,躺着半盒过期的胃药——上个月连续加班引发的胃痛还没好利索,现在倒也用不着了。
“辰哥。”实习生小周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这是你落在茶水间的杯子,还有……还有这个。”
林辰接过纸袋,里面是他常用的马克杯,杯身上印着“2022年度优秀员工”的字样,杯沿还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去年庆功宴上被王海涛碰倒时留下的。
“谢了,小周。”
“辰哥,其实……”小周咬了咬嘴唇,“王总监改考勤记录的事,我……”
“别说了。”林辰打断他,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像揉自家养的那只橘猫,“好好干,你很有天赋。”
走出写字楼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林辰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川流不息的车河,突然觉得很陌生。三年前他刚来北京时,觉得这里的霓虹比星星还亮,发誓要在这里扎根,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把父母接来享福。可现在,他手里攥着解约协议和一张余额不足五万的银行卡,连明天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林辰深吸一口气,点开接听键,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辰辰,下班了吗?吃饭没?”屏幕里的母亲穿着碎花围裙,背景是老家厨房的瓷砖墙,“你爸今天钓了条大草鱼,我给你留着等你国庆回来吃。”
“妈,我吃过了。”林辰靠在天桥栏杆上,望着远处的CBD,“公司最近不忙,我想……明天回家待几天。”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回来好啊!正好你房间我昨天刚收拾过,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对了,你爸前几天还说想你了呢……”
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林辰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他赶紧打断:“妈,我先挂了,还要去买票。”
“哎,好,路上注意安全啊!”
挂了电话,林辰点开购票软件,输入“北京西-清溪村”。系统提示“无直达车次”,他才想起老家那个小站早就停运了,现在只能买到县城的高铁票,然后转乘两个小时的大巴。
“单程票。”他喃喃自语,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确认。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手机突然没电关机了。林辰摸了摸口袋,发现充电宝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了。也好,他想,这样就没人能打扰他了。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三十平米的一居室,月租六千五,是他三年来的“家”。墙上贴着他和团队获奖的合影,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衣柜里挂着舍不得穿的西装和领带。林辰蹲在地上,开始一件一件地打包。
西装被塞进纸箱底层,书籍送给了楼下收废品的大爷,合影照片被他一张张取下来,扔进了垃圾桶。当他拿起桌上那个相框时,动作顿住了。相框里是十八岁的他和爷爷的合影,背景是老家的稻田。照片上的少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爷爷则叼着旱烟袋,手里拿着刚摘下的西红柿。
“爷爷,我好像搞砸了。”林辰对着照片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去年爷爷去世时,他因为项目关键期没能回去送终,这成了他心里永远的遗憾。当时王海涛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啊,事业为重,以后有的是机会尽孝。”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资本家廉价的鸡汤。
他将相框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然后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墙上的印记,像一张被揭掉膏药的皮肤,裸露着苍白的疤痕。
凌晨一点,林辰拖着行李箱走出小区。保安亭的大爷探出头:“小林,这么晚还出差啊?”
“不是出差,回家。”林辰笑了笑。
“回家好啊,落叶总要归根嘛。”大爷挥挥手,“路上小心!”
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林辰突然觉得很轻松。没有KPI,没有项目节点,没有王海涛油腻的笑脸,只有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发烫的眼眶上。
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回来,也不知道清溪村能不能容下他这只折翼的归雁。他只知道,此刻他只想回到那个有稻田、有蝉鸣、有母亲做的草鱼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睡到天荒地老。
清晨六点,高铁准时驶出北京西站。林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象从高楼大厦变成低矮的平房,再变成连绵的田野。手机依然关机,他从背包里掏出那本泛黄的《昆虫记》——这是爷爷生前最喜欢的书,扉页上还有他用毛笔写的“天道酬勤”四个字。
火车穿过隧道时,车厢里短暂地陷入黑暗。林辰闭上眼睛,爷爷的身影突然清晰起来。小时候,他最喜欢跟着爷爷去田里,爷爷在前头犁地,他在后头捉蚂蚱。有一次他不小心掉进泥坑里,爷爷把他捞上来,用粗糙的手掌擦去他脸上的泥,笑着说:“咱庄稼人,不怕泥,就怕懒。”
那时他不懂,总觉得爷爷的手掌太粗糙,扎得他脸颊疼。现在他才明白,那双手里藏着比写字楼里任何奖杯都珍贵的东西——是对土地的敬畏,对生活的热爱,还有永不低头的韧性。
“爷爷,我回来了。”林辰在心里默念。
下午三点,大巴车驶入清溪县地界。窗外的风景突然变得熟悉起来:连绵起伏的丘陵,成片的稻田,还有田埂上戴着草帽的农人。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林辰贪婪地吸了一口,感觉肺部像是被彻底清洗了一遍。
“小伙子,到清溪村哪里下?”司机师傅操着浓重的方言问。
“村委会门口就行。”林辰笑着回答。他的口音已经带上了北京腔,但说家乡话时,尾音还是会不自觉地翘起来。
大巴车在盘山路上颠簸,林辰靠在窗边,看着窗外掠过的白墙黑瓦。村里的变化很大,不少老房子都翻新成了两层小楼,路边还立着“乡村振兴示范村”的牌子。但有些东西没变:村头那棵老槐树还在,枝繁叶茂;河边的石板桥还在,只是栏杆上多了几个新的刻字;甚至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没变,混杂着柴火、炊烟和稻田的清香。
“吱呀——”大巴车停在村委会门口的土路上。林辰付了钱,拖着行李箱下了车。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村委会里走出来。
“辰辰?”
林辰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李大爷!您还认得我啊?”
李大爷是村里的老支书,头发已经全白了,但腰杆依旧挺直。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林辰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林辰很舒服,像回到了小时候。
“你这小子,出去几年就长这么高了!”李大爷拍着他的胳膊,“你妈昨天打电话说你要回来,我还以为她骗我呢。走,回家去,你爸听说你今天回来,一早就去村口等了。”
林辰跟着李大爷往村里走,行李箱在土路上拖出沙沙的声响。路过张寡妇家时,看见她正在院子里晒辣椒,红通通的一片,像过年时挂的灯笼。看见林辰,她笑着喊:“辰辰回来啦?晚上来婶子家吃饭啊,婶子给你做辣椒炒肉!”
“哎,好!”林辰笑着答应。
路过村小学时,听见孩子们的嬉笑声。林辰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这里上学,教室是土坯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现在,土坯房变成了两层的教学楼,操场上还多了篮球架和滑梯。
“这都是国家拨款建的。”李大爷感慨道,“现在政策好了,村里的路也修了,网也通了,就是年轻人还是少,都出去打工了。”
林辰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在北京的那些同事,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却都拼命想留在大城市,仿佛那里才有光明的未来。可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是格子间里的KPI,还是稻田里的稻花香?
走到家门口时,林辰看见父亲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烟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听见脚步声,父亲抬起头,看见林辰,手里的烟卷“啪嗒”掉在地上。
“爸。”林辰轻声喊。
父亲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林辰发现,父亲的背好像比去年更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回来就好。”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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