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母亲从屋里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辰辰!可算回来了!饿不饿?妈给你煮了鸡蛋……”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将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很长。林辰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父亲沉默的侧脸,还有院子里那口用了几十年的老井,突然觉得心里某个空缺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次回来能待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闻着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听着父亲母亲熟悉的唠叨,林辰突然觉得,或许离开北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
夜色渐浓,清溪村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像散落在田野里的星星。林辰站在院子里,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芬芳,有稻花的清香,还有家的味道。
他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清晨五点半,林辰被窗外的鸟鸣声惊醒。
老式木窗棂透进灰蒙蒙的天光,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顺着窗缝钻进来,在鼻尖萦绕成清甜的漩涡。他怔怔地望着帐顶的蓝印花布,过了足足半分钟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清溪村,不是北京那间三十平米的出租屋。
“醒啦?”母亲的声音从堂屋传来,伴随着柴火噼啪的声响,“快起来洗漱,妈给你煮了红薯粥。”
林辰披衣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地板上。墙角的蜘蛛网上挂着晨露,窗台上的仙人掌冒出了新刺,一切都带着鲜活的生命力。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眼前的景象让呼吸骤然停滞——
成片的稻田在晨雾中铺展开来,翠绿的禾苗随着微风起伏,像一片涌动的绿海。远处的山峦隐在乳白色的雾霭里,只露出黛青色的轮廓。田埂上偶尔闪过几个戴草帽的身影,锄头碰撞泥土的闷响顺着风飘过来,混着不知名的虫鸣,奏响了清晨的序曲。
“好看吧?”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镰刀和竹篮,“这季水稻长得旺,秋收时准能有个好收成。”
林辰转身,看见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小腿。他突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跟着父亲去田里,那时父亲的背还挺直,头发也还是黑的。
“爸,您今天要下地?”
“嗯,去看看水。”父亲把镰刀别在腰后,拿起墙角的斗笠,“你刚回来歇着吧,不用跟我去。”
“我跟您一起去。”林辰抓起门边的草帽,“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沿着田埂往村西头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的触感让林辰打了个激灵。稻田里的水映着天光,碎银般闪烁,禾苗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几个早起的村民看见他们,远远地打招呼:
“老林家的小子回来啦?”
“辰辰现在可是大城市回来的金凤凰!”
“啥金凤凰啊,还不是跟咱一样踩泥巴的命。”
林辰笑着回应,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他注意到田里干活的大多是像父亲这样的老人,偶尔有几个中年妇女,年轻人一个都看不见。想起李大爷昨天说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胸口像是堵了团棉花。
走到自家的三亩水田边,父亲弯腰检查田埂的水位,手指在泥土里戳了戳,又抓起一把稻苗仔细看。林辰蹲在旁边,学着父亲的样子观察,却发现自己连稻苗和杂草都快分不清了。
“这几棵稗子得拔掉。”父亲指着几株比稻苗高的野草,“不然抢养分。”
林辰伸手去拔,却被叶片割破了手指,血珠瞬间冒了出来。父亲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给他贴上,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城里待久了,手都嫩了。”父亲打趣道,眼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回去吧,你妈该等急了。”
林辰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在稻田里移动,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想起自己在北京花三百块钱买一件衬衫眼都不眨,却不知道父亲种一亩水稻才能赚多少钱。
“爸,下午我跟您去镇上卖辣椒吧。”林辰突然开口。
父亲直起身,疑惑地看着他:“卖辣椒干啥?你张婶说帮咱捎去收购点。”
“我想自己去看看。”林辰望着远处的镇子轮廓,“顺便买点东西。”
父亲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行,吃过午饭就走。”
中午的太阳毒辣起来,蝉鸣声嘶力竭。林辰和父亲把晒了半干的红辣椒装进竹篮,足足装了五大篮。辣椒是去年冬天种的,挂在屋檐下风干后收在陶罐里,母亲说能卖些零花钱。
“这些能卖多少钱?”林辰蹲在地上帮忙装袋,被辣椒呛得直打喷嚏。
“晒干的辣椒,收购点给八毛一斤。”父亲用麻绳捆着竹篮把手,“这五篮大概有四十斤,能卖三十二块。”
林辰的手顿住了。四十斤辣椒,从育苗到采摘再到晒干,母亲前前后后忙了三个多月,到头来只值三十二块?他想起自己在北京点的一份辣椒炒肉就要五十八块,里面的辣椒还不到三两。
“咋不卖贵点?”林辰忍不住问。
父亲苦笑一声:“收购点就给这个价,不卖就烂在家里。再说村里谁家不种点辣椒?都要卖,价高了没人要。”
林辰还想说什么,母亲端着两碗绿豆汤出来:“快歇歇,下午还要去镇上呢。”
吃完饭,父子俩推着独轮车往镇上走。四十斤辣椒放在车上轻飘飘的,父亲却走得很慢,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林辰想替父亲推车,却被拒绝了:“你掌握不好平衡,别把辣椒翻了。”
从村里到镇上有五公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林辰跟在父亲身后,看着独轮车的两个轮子在土路上碾出深浅不一的辙痕,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推着他去镇上赶集,那时的路好像没这么难走。
“爸,为啥不修修这条路?”
“修过两次,一下雨又坏了。”父亲喘着气,“村里没钱,年轻人又少,谁来修?”
林辰沉默了。他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才想起这里信号时断时续。路过村口的小卖部,看见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收购价目表:青椒0.6元/斤,茄子0.4元/斤,豆角0.8元/斤……每一个数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下午三点,镇上的农贸市场热闹起来。
林辰和父亲找了个角落放下竹篮,铺开一块塑料布,把辣椒倒在上面。暗红色的干辣椒堆成小山,散发出呛人的香气。旁边卖豆角的张婶笑着打招呼:“老林,今天带儿子来体验生活啊?”
“让他知道挣钱不容易。”父亲一边摆放辣椒一边回答。
林辰站在旁边观察。市场里大多是像父亲这样的农民,守着小小的摊位,面前摆着自家种的蔬菜,价格牌上的数字低得可怜。一个老太太守着一篮子鸡蛋,五毛钱一个,半天没人问津。
收购商开着小货车过来了,穿着花衬衫,嘴里叼着烟,大摇大摆地走到张婶的豆角摊前。
“豆角啥价?”
“八毛。”
“六毛,不卖拉倒。”
“七毛吧,今年雨水多,不好种。”
“就六毛,后面还有好几家等着卖呢。”
张婶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收购商让伙计称重装车,动作粗鲁地把豆角扔进麻袋,有些掉在地上也毫不在意。林辰看着张婶数着皱巴巴的零钱,眼眶有些发热。
轮到父亲的辣椒,收购商捏起一个看了看:“这辣椒晒得不够干,五毛一斤。”
“啥?”父亲急了,“昨天还八毛呢!”
“行情天天变,你卖不卖?”收购商不耐烦地踢了踢竹篮,“不卖我走了。”
“卖!卖!”父亲赶紧拉住他,“五毛就五毛。”
四十斤辣椒,最终只卖了二十块钱。父亲小心翼翼地把钱叠好塞进贴身的口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够买袋盐了。”
林辰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他跟着父亲走出市场,路过一家挂着“平价超市”招牌的店铺,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货架上,包装好的干辣椒标价12.8元/斤。
林辰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没错,标签上明明白白写着“优质干辣椒12.8元/斤”。他拿起一包看了看,产地标注着“清溪村周边”,和父亲卖的辣椒一模一样。
“这辣椒怎么卖这么贵?”林辰忍不住问店员。
“进价就高,我们还要赚钱呢。”店员白了他一眼,“嫌贵去市场买啊。”
林辰走到蔬菜区,更让他震惊的景象出现了:青椒3.5元/斤,茄子2.8元/斤,豆角4.2元/斤……每一种蔬菜的价格都比市场里高出五六倍!他拿起一盒包装精美的小番茄,标价15元/斤,而他早上在市场看到的散装小番茄,只卖1.2元/斤。
“这不是抢钱吗?”林辰喃喃自语。
“小伙子,买不买?不买别挡道。”店员不耐烦地催促。
林辰失魂落魄地走出超市,正好看见收购商把从张婶那里收来的豆角装进纸箱,贴上“绿色有机蔬菜”的标签,标价5.8元/斤。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蔬菜,被收购商用极低的价格收走,经过包装和运输,转手就翻了十几倍的价格卖给城里的消费者。
而农民们,只能守着几分薄田,用血汗换微薄的收入。
“辰辰,发啥呆呢?”父亲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林辰看着父亲被晒得黝黑的脸,看着他手里紧紧攥着的二十块钱,突然觉得无比愤怒——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他在北京拿着高薪抱怨生活艰难,却不知道养育自己的父母,还在用这样原始的方式,为几块钱斤斤计较。
“爸,我们回家。”林辰的声音有些颤抖。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说。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两个数字:0.5元/斤和12.8元/斤。巨大的差价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他想起自己在互联网公司做的“智慧农业”项目,那些PPT上的漂亮图表,那些关于“助农增收”的空话,此刻都变成了笑话。
农民缺的不是技术,不是理念,而是一个公平的价格,一个畅通的渠道!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林辰突然停下脚步:“爸,如果我们能把辣椒直接卖给城里人,是不是能多赚点?”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咋卖?人家城里人会来咱这山沟沟买辣椒?”
林辰没有回答,只是望着远处连绵的稻田。夕阳的金辉洒在禾苗上,像撒了一层碎金。他想起爷爷说过的话:“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会报答你。”
那一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萌生:他要留下来,用自己在北京学到的知识,帮乡亲们把农产品卖出去,卖个好价钱!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凭什么?一个连辣椒都卖不明白的失败者,拿什么改变现状?
回到家,母亲正在做饭。林辰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看着父亲把二十块钱小心翼翼地交给母亲,母亲喜滋滋地塞进抽屉。他突然想起爷爷留下的那个旧木箱,里面装着爷爷的农耕笔记。
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东厢房,打开那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泛黄的笔记本静静躺在箱底,封面写着四个苍劲的毛笔字:“农耕杂记”。
就在他伸手触碰笔记本的瞬间,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一滴血珠滴落在封面上,迅速晕开。笔记本发出微弱的光芒,随即恢复平静。
林辰以为是错觉,翻开笔记本,里面是爷爷娟秀的字迹,记载着各种农作物的种植方法。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爷爷站在稻田里,手里拿着一株稻穗,笑得灿烂。
“也许……我真的可以试试。”林辰喃喃自语。
窗外,蝉鸣声渐渐稀疏,一轮明月爬上夜空。林辰合上笔记本,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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