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独默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屏幕还亮着苏璃那条动态。
他没再发消息,也没等回复。
椅子往后一推,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两声闷响。
他出门的时候天刚亮,风从巷口灌进来,吹得帆布包贴在腿上。
他没走正门,也没叫车,沿着影视城外围的土路一直往北走。
那边是群演扎堆的地方,铁皮棚搭了一片,早上六点就开始有人蹲着等活。
他到的时候,棚子底下已经坐了二十来人。有的裹着军大衣打盹,有的蹲在地上翻剧本,还有人蹲在盒饭边啃冷馒头。
空气里混着汗味、泡面汤和潮湿的铁锈味。
许独默没说话,靠边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从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然后把手里那页被踩过、沾了油渍的台词纸摊开在膝盖上。
纸角卷了,红笔写的批注歪歪扭扭:“此处应有停顿,情绪下沉,不可哭腔。”
旁边一个穿破夹克的男人瞥了他一眼:“你也来等群演?”
“不是。”许独默把纸翻了个面,“捡的。”
那人哼了一声:“谁写的谁知道,写了也没用。导演要你哭,你就得嚎,管你心里有没有事。”
许独默没接话,只是把那页纸折好,塞进帆布包侧袋。
他抬头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靠墙坐着,膝盖上摊着一本边角磨毛的剧本,手里捏着支红笔,正低头划线。
他穿的外套袖口脱了线,裤脚沾着泥,但坐姿很正,背挺得直,像还在片场候场。
许独默挪过去,坐下来。
“《巷中烟火》看过吗?”他掏出手机,点开视频。
男人眼皮都没抬:“网红拍的短剧,看过。”
“你觉得怎么样?”
“演得还行。”他终于抬头,眼神不软也不硬,“就是太干净了。真要是被删戏的演员,不会站在雨里烧剧本,他会先看看还能不能改,改不了才烧。烧完了还得回去拍下一场,因为一天三百块,少拍一场就少一百五。”
许独默盯着他看了两秒,点头:“你说得对。”
男人合上剧本,看了他一眼:“你谁啊?星探?自媒体?还是哪个导演的副手?”
“都不是。”
“那你问这些干嘛?”
“我在找人。”许独默把手机递过去,“不是找演员,是找能演‘人’的人。”
男人冷笑一声:“我们这群人,连名字都没有,还想演人?”
棚子外头突然传来喊声:“七号组!七号组!B区列队!十分钟后开拍!”
人群哗啦一下站起来,有人抓包,有人系鞋带,乱成一团。
那个男人也合上剧本,往腰里塞了塞。
“你叫什么?”许独默问。
“李浩。”他顿了顿,“没出道,也没艺名,身份证上就这俩字。”
“你刚才说导演要你哭你就得嚎。”许独默看着他,“那你能不能演一个想哭、但必须忍住不哭的人?”
李浩皱眉:“演过。拍古装戏,我演战死士兵的兄弟,镜头扫过去三秒。导演说‘你要悲痛’,我就张嘴嚎,眼泪当场挤出来。拍完他说‘不错’,第二天结算工钱,扣了五十,说我不该闭眼,影响画面。”
“那你现在能再演一遍吗?”许独默指了指棚外,“就现在,不拍戏,不录视频,就演给我看。”
李浩盯着他看了五秒,忽然站起身,走到棚子中间。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抬起,像是在摸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自言自语:“妈,你说让我别回来……可我拿不到尾款,下个月房租交不上。”
他的手指开始抖,喉结上下动了动,但眼睛一直睁着,盯着前方某一点。
“他们说戏份删了,不算违约。”他声音哑了,“可我写了三个月,改了十七稿,你说我是不是傻?”
他的手突然攥紧,像是抓住一张纸,然后一点点撕开,动作很慢,手指关节发白。
“烧了。”他说,“全烧了。可我还得去片场,因为今天还有场群戏,三百块。”
他说完,没看许独默,转身走回原位,重新坐下。
棚子里安静了几秒,没人说话。
许独默没鼓掌,也没夸他。他只是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出一张图。
“你看这个。”
李浩接过手机。是苏璃那条动态,截图清晰——“修改权,归创作者所有。”
“谁?”他问。
“一个歌手,五年前被公司压着发不了歌。现在她自己说了算。”
李浩把手机还回去:“她能改合同,我能改什么?我连合同都没有,只有劳务签收单。”
“我不是来签你的。”许独默收起手机,“我是来问你,想不想演一场没人删你台词的戏?”
“在哪演?谁看?”
“在这。”许独默指了指铁皮棚,“现在。就一段,你演,我拍。拍完你删,我不发。”
李浩盯着他看了很久:“为什么?”
“因为昨天有人问我,破烂战队算什么。”许独默看着他,“我说,是能让被删名字的人,重新挂上名字的地方。”
李浩没动,也没说话。
远处又传来喊声:“补拍!刚才那条NG!所有人回来!”
人群开始往回走,有人骂骂咧咧,有人低头看表,算迟到会不会扣钱。
李浩坐在原地没动。
两分钟后,他开口:“演哪段?”
“你刚才那段。”许独默打开手机录像,“‘被删戏的演员在雨里烧剧本’。你可以加词,可以改,只要你觉得是真的。”
李浩深吸一口气,站起来。
他走到棚子中央,手里什么也没有,但动作像捧着一本剧本。
他低头看着,一页页翻,然后停下,手指停在某一行。
“这段不能删。”他说,“这是主角最后的救赎,不是狗血反转。”
他声音低下去:“你们说节奏慢,可观众不是傻子。你们说要流量,可流量不是拿屎糊脸就能换来的。”
他的手开始抖:“我改了十七稿,每一段都有依据。你们一句‘不符合市场’就全删了?那我这三个月算什么?”
他猛地抬头,眼里有火:“你们删我的戏,是因为我不会陪酒,是不是?”
他没吼,但声音像刀刮过铁皮。
“烧了。”他把“剧本”折好,放进不存在的火堆里,“烧了。可我还得去片场,因为三百块。”
他说完,站着没动。
许独默录完了,当着他的面剪了一段三十秒的短片。
画面从他低头翻剧本开始,到最后一句“烧了”结束。他打上标题:“群演李浩,非角色名。”
然后把手机递过去:“现在你知道了。”
李浩接过手机,点开视频,看了一遍。
他没说话,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把视频存进了自己手机。
“你不问我要联系方式?”他抬头。
“你要是想被找到,自然会留。”
李浩看着他,眼神变了。不是信了,也不是感动,是某种沉下去的东西,被轻轻撬动了一下。
远处又传来喊声:“最后一次!不来的扣双倍!”
李浩把剧本塞进怀里,站起身。
他走到棚子门口,忽然停下,回头。
“你说的那个战队……”他声音很平,“真能让群演署名?”
许独默没点头,也没承诺。他只是说:“今天你演的这段,名字已经挂上了。”
李浩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风里。
许独默没追,也没喊他。他坐在原地,把帆布包拉链拉好,站起身。
棚子里只剩几个没接到活的人,蹲在地上抽烟。他往外走,路过一个被丢弃的塑料盒,里面是半张撕烂的场记单,上面写着“群众演员:待定”。
他弯腰捡起来,折好,放进包里。
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
是苏璃的消息:“李浩的视频,我看到了。”
他没回。
把手机放回口袋,抬脚走出铁皮棚。风迎面吹来,把卫衣帽子掀了一下。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