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艾满腔熔岩似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一根手指和一杯平平无奇的咖啡横空拦住。他明显愣了一瞬,视线带着点嫌恶地扫过贺云澈手指上那点咖啡渍,又落到那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意式浓缩上。大概是被“小王八蛋”那副豁出去了的古怪态度给勾起了那么一丝丝邪门的好奇心——也许是想看看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还能玩出什么花活儿,然后一次锤个稀巴烂——老艾沉着脸,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哼!”他那带着粗厚老茧的手伸了过去,没有直接拿杯子,反而是用了两根指头,像对付什么来历不明的地沟油,极其勉强地拈起杯柄。
他皱着眉,眼神里还是那股子被冒犯后余烬未消的烦躁,凑到杯口嗅了嗅。动作充满了被哄骗着尝毒药的不情愿。然后,他抿了一小口。真的只有一小口,嘴唇沾湿了一点而已。
那一瞬间,老艾的动作是定格的。那双锐利的、带着火气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瞬。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像是在品尝某种从未体验过的复杂味道,一种强烈的、原始的、陌生的冲击力毫无征兆地席卷了他的味蕾。那表情混杂了极度的意外、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措手不及的茫然。
时间凝固了。
整个店铺像被按下了静止键,只剩下几缕光线里微尘无声坠落。客人们紧张地屏住呼吸,苏驰捂着嘴的手松开了都忘了放下。艾蔻觉得自己快要缺氧了。尤澈紧紧盯着老艾的脸,眼神专注得像在做实验室滴定观察。
突然——
“咳!”
一声极其突兀、极其响亮的清嗓子,在静谧中如同破锣,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激灵。
只见老艾的脸猛地涨成了猪肝色!他像是被那口猝不及防的液体狠狠呛了一下,又强忍着没吐出来,肩膀剧烈地耸动,咳嗽一声连着一声,撕心裂肺。高大的身体都跟着晃悠起来,脸憋得通红,连带着脖子上那道旧疤都在充血。
角落里的贺云澈神情剧变,瞬间一片空白。艾蔻更是魂飞魄散,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老爸要当场喷咖啡(大概率是隔夜的)了!这店彻底完了!她腿一软,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就在艾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去给她爸顺气的尖叫之前,老艾同志的咳势奇迹般止住了。
他一只手还扶着小桌子的边缘,另一只手用力抹了一把呛咳得发红的眼睛,顺手还把指头在光亮的皮夹克上蹭了蹭,留下一点深色的湿润。他那张经历过不少世面、能镇得住闹事供应商的粗犷脸上,刚才那种要掀翻屋顶的杀气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梦游的神情。眼睛瞪得滚圆,目光失焦地盯着半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像是灵魂刚刚被那颗浓缩的咖啡因子强行拽去宇宙边缘转了一圈,然后又被蛮不讲理地扔了回来。
“爸?”艾蔻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探着叫了一声。
老艾像是被这声呼喊从外太空扯了回来。他有点迟钝地、一点点地扭过脖子,那道目光终于聚焦,越过吧台,越过散落的桌椅和一张张写满惊疑的脸,最后落在他已经快吓傻了的女儿身上。
艾蔻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爸那张刚经历了“宇宙漫游”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浮现出来——像是极致的愤怒还没来得及消散,又被一桶巨大的、滚烫的什么东西轰然砸中,硬是把那怒火浇了个半生不熟、雾气蒸腾。那表情混合着一种极度的意外、难以言喻的迷惑……还有那么一点点奇异的、恍惚的亮光,像烧红的煤块最后闪动的那一瞬。
下一秒,老艾同志做出了开店以来最惊天动地的举动。
他猛地从他那件古董皮夹克的内兜里,“刷”地掏出一个卷成圆筒、沉甸甸的黑布袋子,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分量感十足。他完全没有丝毫预兆,更没有半句废话,抡圆了胳膊!
黑色布袋化作一道低沉的、带着风的影子,如同铁饼运动员的投掷一样,呼啸着划过店堂不算宽敞的空气。抛物线精准地越过惊呆了的贺云澈那颗还悬在嗓子眼的心,越过几张桌子,在无数道被惊雷劈中般的视线聚焦下,带着破空声,实沉沉地、结结实实地、不偏不倚地,“嘭”地一声闷响——砸在了艾蔻面前那还在“滴”地一声提示收款的收银机金属外壳上!
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收银台都被砸得晃了一晃。机器屏幕上幽幽的蓝光都被震得闪烁不定。
店里的空气再次被彻底抽干。
艾蔻瞳孔地震,傻了一样盯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黑色凶器(布袋子),又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她爸。
老艾同志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他脸上那个混杂了暴怒与不明就里的光芒的混乱表情还没有完全散去,但语气却陡变,带上了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豪横?
他伸出一根粗壮的、带着油渍印子的手指(这次指向的不是贺云澈而是他艾蔻),隔着空气在布袋子和她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线,声音像砂轮摩擦铁器,又洪亮又有点破锣音:
“一百万!拿、去!开、分、店!”
“……”艾蔻眼前一黑。
店内,是死一样的寂静。空气沉得像凝固了的水银。那个砸在收银机上的布袋子成了绝对的焦点。
贺云澈坐在角落的小圆凳上,身体绷得笔直,像块被烧到通红马上要炸开的碳。他看着老艾那个砸钱的狂暴姿态,又看着艾蔻那副快晕倒的样子,脸上刷的一下红透,一直蔓延到脖子根。他猛地站起来,差点带倒身后的凳子,慌得声音劈叉:“叔叔!这不行!这钱不……”
“闭嘴!”老艾突然爆喝一声,石破天惊。这一嗓子吼出来,吓得旁边还在排队等咖啡的格子小哥手一抖,咖啡泼了自己一鞋面都不敢弯腰擦。老艾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像探照灯,“咔”地打在贺云澈身上,眼底的审视锋利得像剔骨刀。他伸手指着桌上那杯差点引发血案的普通意式浓缩,吐出的字如同冰棱子撞击:“说!往里面兑啥鬼东西了?迷魂汤?!还是印度神油?!”他上下打量着贺云澈,“你小子看着挺老实……路子够野的啊!”
贺云澈脸色由红转白再蹿红,像开了染坊。被那股骇人气势一冲,后面的话全噎死在喉咙里。他无措地站在原地,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沿。
老艾压根没等答案。他骂骂咧咧完,视线掠过傻掉的女儿,猛地扭头,冲着门口那群还堵着的客人、主要是他那几个穿着冲锋衣、背着巨大工具箱赶来的老哥们吼道:“看什么热闹?!活儿干完了?!”老工友们被吼得一个哆嗦,缩着脖子立刻作鸟兽散。老艾自己也像刚发射完的炮膛,带着一股余怒未消的硝烟味,踢开一张挡路的椅子,抓起扔在另一张桌子上的、不知哪个顾客随手放的、啃了一半的提子可颂面包,狠狠地、泄愤似的、一口就咬掉了半只牛角尖,然后迈着他那双厚实沉重的工装靴,带着一阵风,哐哐当当大步流星地走了。皮夹克的后背带起一串“嗖”的冷风,刮得墙上几张手绘菜单瑟瑟发抖。
咖啡机尽职地发出了几声短促的嗡鸣,像是在为这场闹剧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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