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半糖云沫 >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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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十点差一刻。初春的阳光暖得正好,懒洋洋地铺在灰朴朴的水泥甬道上。

仓库门大开着,灰尘微粒在门口光柱里放肆跳舞。仓库中央那台一人多高的“轰隆隆”自动烘豆机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通体覆盖着深浅不一的灰色涂装(老艾多年前亲自动手刷的油漆),腰线一侧还有当年小艾蔻留下的歪歪扭扭粉笔涂鸦——像个抽象派彩虹蘑菇。

老艾同志穿着他标志性的跨栏背心,露出依旧粗壮结实的古铜色胳膊,正围着“轰隆隆”,一手拎着把梅花扳手,一手夹着根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卷,眉头拧得比扳手上的纹路还深刻:“……妈的,这破锅炉!老子当年自己焊的!现在跟拉风箱似的!”烟灰被他骂骂咧咧的动作震得簌簌直掉。

艾蔻站在门口巨大的光影分割线里,双手抄在外套口袋里,看着墙根上堆着的锈蚀空油桶和沾满油泥的旧零件。阳光把她一半的身影拖得老长。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嗯哼着应和老爸的牢骚,脚尖无意识地蹭着水泥地上一条蜿蜒的黑色油污渍。时间像个生锈的齿轮,一格一格艰难地向前挪动。

阳光安静地流淌,在她鞋尖上停留,然后缓慢移动。仓库里只有老艾敲打金属的“哐啷”声和模糊不清的抱怨。艾蔻低头,手指划亮手机屏幕。微信对话框安静得像断了网,那个顶着小粉胖子的头像后面,最后一条消息依旧是昨晚她甩出去的冷冰冰的坐标和“等着”。

九点四十了。

一股没来由的、细微的烦躁顺着骨头缝悄悄爬上来。搞什么飞机?昨天那副奔赴星辰大海的劲头呢?被外星人半道抓走了?

她眉头不自觉皱紧,指尖悬在键盘上,想敲句“你还活着吗?”过去,又觉得有点跌份,干脆直接长按电源键,屏幕一黑,世界清净。塞回兜里的瞬间,她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仓库门口围墙拐角阴影里,有个极其可疑的东西极其快速地晃动了一下,像条受惊壁虎的尾巴!

“爸,”艾蔻提高声音,打断了老艾和扳手较劲的自言自语,下巴朝门外一扬,“围墙根儿……好像有只变异老鼠,个头挺膨胀的。”

老艾一愣,手里扳手停在半空,顺着女儿示意的方向扭头望去。那警惕锐利的目光刚扫过去,就见围墙转角那深灰色的水泥拐角后面,猛地“飘”出来半张脸——或者说,半顶帽子。一顶灰蓝色的、塌得非常没有存在感的鸭舌帽帽檐,以及帽檐下那双黑白分明、眼神躲闪、如同做错事被家长当场抓获般的紧张眼睛。

帽檐迅速又缩了回去。空气里只剩下风吹过围墙缝隙的细碎呜咽。

艾蔻:“……”

老艾:“……”

“……”仓库内外陷入了另一种沉默。比刚才更凝固,更微妙。

十秒后。围墙阴影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响起。然后是脚步拖动地面的拖拉声。终于,那道身影如同电影胶片卡帧后的快进重放,一个完整的、穿着灰蓝冲锋衣、背着那个超巨型托特包的贺云澈,从那片阴影里被“挤”了出来。动作僵硬得像个人体模型,暴露在刺目的阳光下。

他低着头,视线牢牢粘在脚底下那块布满裂纹的水泥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自己那个大包肩带,两根指头紧张地来回抠着带子的PU材料,磨得唰唰作响。背上那个巨大的卡比杯随着他动作小幅度地晃荡。每一步都迈得如同踩进雷区,小心翼翼,呼吸都放轻到几乎消失。

阳光毫不吝啬地泼了他一身,照得他头顶塌下去的鸭舌帽顶上一片暖金,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半遮半掩住绷紧的下颌线。

他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才蹭到了仓库门口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地面区域,整个人钉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重度社恐患者,连那标志性的粉红水杯都失去了往日嚣张的气场。

老艾捏着烟屁股,眯着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昨天刚被他定义为“江湖骗子预备役”的小年轻,眼神锐利得像X光机:“杵这儿干嘛呢?当电线杆啊?墙根底下趴得舒服不?”

贺云澈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蚊子哼哼般的气声,大概只有离他最近的一粒灰尘能勉强辨出音节。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缓慢又笨拙地,开始反手去够背上那个巨大的卡比杯的杯盖,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我保护的仪式感。

艾蔻站在门槛投下的光影里,看着那个杵在阳光下僵硬的背影,感觉脑子里那点被放鸽子的无名火,像点着了的枯草蓬,“腾”一下窜得老高。她大步上前,没多话,右手闪电般一伸——

“啪”的一声脆响,没轻没重地、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贺云澈冲锋衣布料覆盖的左肩上!

贺云澈整个人被拍得猛地一哆嗦,像被电流击中!那只正在艰难抠卡比杯盖的手瞬间僵住,愕然抬起头,撞进艾蔻那双写满了“你这什么破效率”的、快要喷出火星子的眼睛里。艾蔻压根不给他反应时间,手腕一转,直接反手扣住了他的上臂袖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强行拽着他趔趄了两步,像个大型人偶,硬生生被拖进了仓库那光线微暗却扑面而来金属气息的空间!

尘土味混着机油味瞬间占据了鼻腔。

“磨蹭什么!”艾蔻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清脆,“烘豆机在那边!长了八条腿的‘轰隆隆’,看见没?!我爸口水都说干了就等你这位‘科学家’来开天眼呢!”她一边说一边把人往场地中央拖,直到把他拽到那台老迈的钢铁机器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才猛地松开手。

贺云澈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擒拿拖拽”搞得晕头转向,踉跄站稳时,眼前就是那个散发着年代感机械力与巨大压迫感的“轰隆隆”。他那双墨黑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刚才被拍懵的茫然和对艾蔻动作的错愕,但当视线凝固在这庞大的机壳、那些暴露在外锈迹斑斑的螺丝接头、复杂缠绕如巨兽神经的光缆线束上的刹那,仿佛有另一个程序被无声切换启动。瞳孔骤然聚焦、收缩,所有的慌乱像遇到高温的冰层,“咔嚓”碎开,只留下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眼前造物彻底拆解研究的绝对专注!他本能地上前半步,手指微不可查地蜷起,像是被无形的磁力吸向了冰冷粗糙的机壳。

“哼!”老艾一声冷哼在他身后响起,如同冷水泼下,“小子,别光看!你那手,干净不?”

贺云澈伸向机壳的手如同触电般僵在半空。他猛地转身,看到老艾那张被深纹刻满、带着明显挑剔的脸,眼神迅速从研究模式的狂热切换回面对严厉“甲方”的局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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