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厂长办公室。
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切割着午后斜射进窗的金色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烟草味，混合着茶水的清香。
“老李，今天这事，多亏你了。”
林卫国将一支“大前门”递到李怀德面前，自己也点上了一根。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深邃的眼眸。
李怀德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端起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子，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浓茶，这才接过烟，任由林卫国帮他点上。
“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
李怀德重重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畅快。
“杨卫东那个老小子，这次算是栽了个大跟头！我猜他现在正一个人躲在副厂长办公室里，把办公桌拍得震天响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笑意。
这场会议上的交锋，看似是保卫处内部的人事变动，实则是他与杨卫东两大派系的一次正面碰撞。
结果，以杨卫东的完败告终。
这不仅仅是拔掉了王富贵这颗钉子，更是林卫国与李怀德的联盟，在全厂干部面前的一次强势宣告。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一道人影一瘸一拐地闯了进来，正是昏迷了半天，刚从医务室回来的王富贵。
他身上的衣服还沾着尘土，额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病态的亢奋。他非但没有丝毫战败者的颓丧，反而依旧挺着胸膛，一副有恃无恐的嚣张模样。
他的目光在李怀德脸上一扫而过，最终死死地钉在林卫国身上，喉咙里发出一声饱含怨毒与不屑的冷哼。
“哼！”
在他看来，林卫国把他打晕，已经是犯了大错。现在李厂长在场，谅他也不敢再把自己怎么样。只要杨厂长还在，他王富贵就有翻盘的本钱！
李怀德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正要发作，却被林卫国一个眼神制止了。
林卫国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
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平静地看着王富贵。
“王富贵同志，你回来得正好。”
“跟我回保卫处，有事宣布。”
说完，他便径直朝外走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王富贵。
那种被彻底无视的感觉，让王富贵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他咬了咬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他倒要看看，林卫国还能耍出什么花样！
保卫处。
所有队员都已经被召集到了院子里，一个个站得笔直，气氛严肃。他们都听说了上午会议室发生的事情，此刻看着处长和王富贵一前一后地走进来，每个人的心里都跟猫抓似的，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林卫国站到队伍前，目光沉稳地扫过每一个人。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让那股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慢慢发酵。
队员们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富贵站在队伍的一侧，抱着双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等待着林卫国“认怂”。他笃定，林卫国召集这么多人，无非就是想找个台阶下，给自己一个不痛不痒的处分，然后把这事揭过去。
终于，林卫国开口了，声音洪亮而清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同志们！”
“今天召集大家来，是要宣布一项重要任命！”
众人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林卫国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抹庄重的神色。
“为了全面响应厂里的号召，进一步加强我们保卫处的精神文明建设，提升队伍的整体文化素养与精神面貌，经我慎重考虑，并报请领导批准，决定设立一个新的、至关重要的岗位！”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这个岗位，名为——‘保卫处精神文明建设督导岗’！”
话音落下，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岗？精神文明建设……督导岗？这是个什么官？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王富贵也是一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督导岗！
一听就是个清闲又有权力的职位！看来林卫国是真的怕了，这是在向杨厂长低头，给自己升官作为补偿啊！
他脸上的冷笑瞬间化为了得意，下巴抬得更高了。
林卫国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继续用一种抑扬顿挫的、仿佛在做重要报告的语气，高声说道：
“该岗位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主要负责对我处办公区域及公共空间的‘环境美化’与‘空间优化’工作！”
“其核心职责，是通过‘物理空间重构’与‘场域能量换新’等一系列先进的管理手段，为我们全体保卫人员，营造一个更加积极、健康、向上的工作氛围！”
一套套高大上的词汇，砸得众人晕头转向。
什么空间重构？什么能量换新？
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感觉……好高级！
林卫国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王富贵的身上，脸上带着嘉许的微笑。
“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放眼我们整个保卫处，只有一个人能够胜任！”
“他，就是我们思想活跃、经验丰富、且对工作环境有独到见解的王富贵同志！”
林卫国猛地一挥手，声调拔高。
“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王富贵同志，履新上任！”
说完，他自己率先“啪啪啪”地鼓起了掌。
保卫处的众人先是愕然，大脑宕机了足足三秒。
紧接着，一个反应快的队员，猛然想明白了“环境美化”和“空间优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拼命用手捂住嘴，肩膀却剧烈地抖动起来。
这个反应就像一个信号。
瞬间，所有人都回过味来了！
“啪啪啪啪啪！”
院子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每个人都憋着笑，脸都涨红了，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鼓掌，手掌拍得通红，仿佛这真的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王富贵站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荣誉”和热烈的掌声彻底砸蒙了。
他一开始还挺得意，挺着肚子，享受着众人的“祝贺”，感觉自己的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可听着听着，他就觉得不对味了。
环境美化？空间重构？
这……这到底是干啥的？
他看着周围同事们一张张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面孔，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等……等一下！”他忍不住开口，疑惑地问，“林处长，这个……督导岗，具体是做什么工作？”
旁边一个年轻的保卫员，实在憋不住了。
他侧过头，用手掩着嘴，强忍着笑意，用蚊子般的声音飞快地提醒道：
“王……王副处长，林处长的意思，说白了，就是……扫地、拖地、擦桌子、倒垃圾、整理内务和开窗通风……”
“轰！”
这几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王富贵的脑子里炸开！
扫地？
拖地？
倒垃圾？
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碎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苍白转为铁青，最后变成了难看至极的猪肝色。
他这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升官补偿！
这分明是当着保卫处所有人的面，用最“高级”的词汇，对他进行最恶毒、最公开的羞辱！
让他，一个副处长，去干勤杂工的活！
“林—卫—国！”
王富贵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指着林卫国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你……你欺人太甚！”
极致的羞辱感，让他失去了所有理智。
他猛地一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摔上保卫处的大门，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即将喷薄而出的笑声。
林卫国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对着身旁的文书，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记录一下。”
“王富贵同志，无视组织任命，在工作时间无故旷工，按规定从严处罚。”
一句话，宣判了王富贵的最终结局。
杨厂长安插在保卫处的最后一颗钉子，就这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被林卫国用一种近乎戏谑的方式，轻松愉快地，连根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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