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腊月,刀子风把夜色裁得碎碎的。
朱漆鎏金的摄政王府大门洞开,两道喜灯笼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两只刚下锅的炸虾,红得发烫,却随时要熄。
我,阮青鸾,顶着一脑袋珠翠,端坐在喜床上,手心里全是汗。
别的新娘想的是春宵一刻,我想的是——怎么在今夜把那个传说中“活不过明年春”的摄政王毒死,然后拎着他的人头去换我娘出冷宫。
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雪卷进来一个高得离谱的男人。玄衣,墨发,半边脸藏在狐裘领子里,只露出一双凉飕飕的凤眸。那眸子扫过我,像冰锥子滚过皮肤,我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里藏的毒丸。
——司徒御火,先帝义子,手握三十万玄甲军,却身中寒毒,每夜咳血。太后说,他活不过这个冬天。
太后也跟我说,只要我肯嫁,就能用“凤火血”替他续命。
放屁。我要的是他的兵符,不是他的命。
红烛爆了个灯花,他停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声音低哑:“王妃,久等。”
我弯起眼,笑得比喜糖还甜:“王爷,不晚,正好。”
话音未落,我们同时动了。
我袖中毒丸一弹,直奔他唇角;他腕间乌金链一甩,“咔哒”锁住我的手腕。毒丸在链梢撞得粉碎,绿烟腾起,被他一口气吹散。
“断魂引?”他挑眉,像在说“就这”。
我咬牙,另一只手已摸出银针,还没扬起,他整个人压下来,带着雪夜的冷香,把我连人带针按进喜被。
“别动。”他贴着我耳朵,呼吸像冰线,“不想死,就乖。”
乖你大爷。我曲膝一顶,他早有预判,长腿一别,把我钳得死死的。隔着大红喜服,我听见他心跳——慢,却有力,一点都不像将死之人。
“阮青鸾,”他叫我名字,像在舌尖滚了一圈,“你下毒,我布阵,扯平。现在,该喝合卺酒了。”
他单手拎起案上鎏金鸳鸯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荡出一圈圈涟漪。我盯着那涟漪,后颈发凉——酒里也有东西,而且是我没闻过的味道。
“怕?”他低笑,把两杯酒递到我唇边,一杯给我,一杯自己。
我仰脖就灌,辛辣滚过喉咙,像吞了口熔浆。
他也喝了,一滴不剩。
三息后,我五脏六腑像被火钳夹住;他也好不到哪去,脸色煞白,指节泛青。我们大眼瞪小眼,同时意识到——
酒里被下了双份毒。
我下的“断魂引”是绿毒,他下的“寒魄散”是蓝毒,两毒一撞,竟在血液里搅成漩涡,心脏像被万箭穿透。
“操……”我疼得飙泪,一把揪住他衣领,“你阴我?”
他嘴角渗血,居然还笑得出来:“彼此彼此。”
剧痛里,我腕间银铃无风自响,“叮”一声脆响,一股灼热从骨髓炸开。
与此同时,他腕上乌金链“哗啦”断裂,链子落地,竟浮现出一道火红纹路,像凤羽,又像火焰。
我们同时僵住。
——血契?!
传说中凤火血脉与寒毒之体一旦交杯,会触发共生血契,从此同生共死。
我眼前一黑:完了,毒没毒死他,倒把自己绑成了连体婴。
他也愣了,半晌,抬手擦去我唇角血珠,声音哑得不像话:“阮青鸾,从现在起,你疼,我疼;我死,你亡。”
我张嘴想骂,一口血涌出来,溅在他雪色里衣上,像点点红梅。
他低头看我,眼底第一次浮出真切的困惑:“为什么救我?”
我愣住。
是啊,我明明可以趁他毒发先跑,可我第一反应竟是抓住他的手,把内力往他经脉里送。
“可能……”我喘得像破风箱,“我脑子进水了。”
他忽然笑了,笑得胸腔震动,牵得我心脏更疼。
“那就一起进水吧。”
下一秒,天旋地转。
我最后的意识,是他俯身吻住我,舌尖渡过来一口冰凉的血,带着雪与火的味道。
黑暗里,银铃与乌金链同时发出一声脆响,像谁在命运那头,轻轻扣下了扳机。
黑暗只给了我三息的喘息。
再睁眼,红烛已残,蜡泪顺着鎏金烛台蜿蜒,像一条冻僵的小蛇。我趴在喜被上,喉咙里还残留着毒酒烧出的铁锈味,手腕却凉得惊人——乌金链断了,断口处闪着幽蓝的寒芒,像被冰霜啃噬过的刀。
司徒御火也没好到哪去。他半跪在床沿,一只手撑着我背后的锦枕,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心口,指缝里渗出暗红的血。那血滴在雪白的被褥上,眨眼就凝成冰渣子,发出细微的“咯啦”声。
“喂,”我嗓子干得快冒烟,“你死了没?”
他抬眼,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冰珠,衬得那双凤眸更黑,像两口深井。他没回我,反而伸手探向我脉门。指尖冰凉,却稳得像一根钉。
“脉象乱,但毒没攻心。”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凤火在护你。”
“凤火?”我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腕间银铃不知何时裂了一道缝,铃舌里漏出一缕细若发丝的金线,正顺着我的血管往上游走,所到之处像有小火苗在蹦迪,烧得我经脉发麻。
“那你的寒毒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他一把摁回去。
“别动。”他皱了下眉,脸色白得跟窗外的雪一个色号,“我死不了,暂时。”
“暂时是多久?”
“一炷香,或者一盏茶。”他扯了下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看你想不想让我活。”
我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咯噔”一声。血契的副作用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他体内的寒毒像被凤火撩拨的疯狗,正四处乱窜,再不想办法,我们俩得一起交代在这张喜床上。
“解药。”我伸手,“你肯定有。”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拇指一弹,瓶塞飞出去老远。瓶口飘出一股清冽的薄荷味,我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只有一颗。”他倒出来,放在掌心——碧绿的药丸,表面还裹着一层冰晶,“寒魄散的解药,能压我体内毒火,但对凤火无效。”
我盯着那颗药丸,脑子里飞快盘算。吃下去,他活,我可能会被凤火烧成烤乳鸽;不吃,他死,我陪葬。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
“一人一半?”我试探。
他摇头,“药性烈,半颗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
“那怎么办?”我急了,声音不自觉拔高,“一起等死?”
他没说话,忽然俯身,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把药丸含进自己嘴里,然后——低头吻住了我。
我瞬间僵住。
他的唇冰凉,带着薄荷和血的腥甜,舌尖却像一团火,撬开我牙关,把药丸渡了进来。药丸一沾唾液就化,一股清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像被雪山泉水浇了个透心凉。可下一秒,他身上的寒意也顺着唇齿传过来,冻得我打了个哆嗦。
这个吻持续了足足五息,直到药力在体内炸开,我才猛地推开他,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
“你疯了?”我抹了把嘴,指尖沾了他的血,“万一我也中毒怎么办?”
他靠在床柱上,胸口剧烈起伏,额前的碎发被冷汗黏成几缕,却笑得像个得逞的狐狸:“凤火克寒毒,你不会有事。”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直挺挺倒下来,砸得我差点背过气去。
“喂!司徒御火!”我手忙脚乱地接住他,才发现他浑身烫得吓人,像块烧红的炭,偏偏皮肤下还泛着诡异的青紫,像有无数条小蛇在游走。
我心里一沉。药丸压住了寒毒,却激发了凤火——血契的副作用终于来了。
“撑住。”我咬牙,把他平放在床上,撕开他衣领。锁骨下方,一道火红的纹路正沿着经脉蔓延,像活过来的凤凰,每一次跳动都带出滚烫的温度。
我闭眼,深吸一口气,割破自己指尖。血珠滚出来,竟带着淡淡的金色,刚滴在他皮肤上,就被那道火纹贪婪地吸了进去。
凤火血,果然是他续命的唯一钥匙。
可每喂一次,我的命就少一截。太后没告诉我,这血契是单程票,用完就报废。
“算我欠你的。”我嘟囔,把手指塞进他嘴里,“张嘴,喝。”
他迷迷糊糊地含住,舌尖一卷,像小猫舔奶,痒得我头皮发麻。血一点点流进去,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火纹也褪成淡粉色,最后缩成胸口一枚小小的羽状印记。
我瘫坐在床边,头晕眼花,手腕上的银铃“叮”一声,彻底碎成两半。
窗外,雪更大了。风卷着雪粒子拍在窗棂上,像无数细小的指甲在挠门。我裹紧狐裘,把剩下的烛火拢过来,照亮他安静的睡颜。
——睫毛真长,鼻梁真挺,嘴唇……还挺软。
呸呸呸,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甩甩头,开始翻他的衣服。兵符肯定在身上,趁他病,要他命……哦不,要他兵符。结果刚摸到里衣口袋,手腕就被擒住。
“别乱动。”他声音沙哑,眼睛却睁开了,黑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曜石,“再摸,收利息。”
“谁稀罕。”我挣了挣,没挣开,“我救了你,拿点报酬不过分吧?”
“报酬?”他轻笑,指尖在我掌心勾了一下,“整个王府都是你的,还想要什么?”
我噎住。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要兵符。”我干脆摊牌。
他挑眉,“给你可以,但有个条件。”
“说。”
“明早陪我去宫里谢恩。”他顿了顿,眼神忽然锐利,“太后想看看,我们是不是真的‘同生共死’。”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今晚的毒酒,不只是我们互坑,还有第三只手在试探。
“去就去。”我扬起下巴,“谁怕谁。”
他松开我,从枕头下摸出个东西——半块乌金链,断口处刻着细小的“鸾”字。他把链子缠在我腕上,链子冰凉,却奇异地安抚了凤火残留的灼热。
“收好。”他声音低柔,“另一半在我这,链子合拢之前,我们都得活着。”
我低头,看着那枚小小的“鸾”字,忽然觉得手腕沉甸甸的,像被拴上了看不见的锁。
“司徒御火,”我轻声问,“如果明天太后让我们当场试毒怎么办?”
他闭了闭眼,嘴角勾起一抹嘲讽:“那就让她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生死与共’。”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眼底一片暗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窗外,雪地上多了一排新鲜的脚印,直通向我们的喜房。
有人,刚刚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