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夜晚似乎更黑了。睡梦中的田小满被外面的声响惊醒，大约是树枝断裂的脆响，像是被积雪压垮的。她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被角。屋外的风声呜咽着从门缝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些刚栽下的野葱苗，会不会冻死？
——屋顶会不会被雪压塌？
杂乱的念头在脑海里冒出来，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田小满披着外衣推开窗户，冷风带着雪花扑面而来，她眯起眼睛，睫毛上立刻沾了几点晶莹的冰晶。院子里白茫茫一片，积雪几乎没过了门槛，远处的山峦和田野全被覆上一层厚厚的银装，树枝低垂，像是已经不堪重负了。
隔壁传来“沙沙”的扫雪声，自家院子里春桃已经拿扫帚清理出一条小路。小树穿着厚厚的棉袄，正蹲在墙角堆雪人，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开心。
“姐，你醒啦！”小树看见她，立刻挥了挥手，结果雪球“啪”地砸在自己脸上，惹得春桃笑骂了一句“傻小子”。
小满，外面太冷了，你穿上新袄子再出来！春桃头也不抬地喊。
田小满也觉得太冷，就立即转身回屋穿衣服去了。棉袄一上身，整个人都暖烘烘的。田小满低头抚平衣襟，指尖抚过袖口那几朵淡紫色的小野菊——是春桃绣的，针脚细密得像是真花落在袖口，低衬得她整个人都多了几分俏皮。
一会儿，灶房里就飘出阵阵香气，小树吸着鼻子往锅里瞅，被春桃用筷子敲了手背：洗手去！
“小满，快来吃饭！”春桃在灶房喊她。
早饭是萝卜汤面条，热腾腾的汤面上飘着几片翠绿的野葱末，香气扑鼻。
田小满捧着碗，小口啜饮着热汤，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些，但寒风依旧凛冽，吹得窗棂“咯吱”作响。
——
吃完早饭，姐弟三人围在火盆旁烤火。小树拿着根木棍，时不时拨弄一下炭火，火星映得他眼睛亮晶晶的。
“姐，咱们今天还烙饼去卖吗？”小树问。
“雪太大，山路不好走，那些野葱估计也全军覆没了，赚钱的生意怕是得缓缓了。”田小满摇摇头，“不过正好，咱们可以在家里琢磨琢磨别的路子。”
春桃点点头，刚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
田小满皱了皱眉，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往外看。
雪地里，几个村民正围在一起，中间站着一个瘦弱的女人——是住在不远处的寡妇柳氏。
柳氏约莫三十岁出头，面容略微有些憔悴，却依稀能看出几分秀气。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袄，袖口和领口都磨出了毛边，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此刻，她正低着头，声音微弱地向隔壁的李婶说着什么。
“李婶，我家的灶棚昨晚塌了，就借一次……煮顿饭就行……”
李婶拿着扫帚，满脸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哎哟，柳家的，不是我不帮你，我家灶台小，自己用都挤，哪还有地方借你？”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妇人也跟着附和：
“就是，寡妇借灶，多晦气啊！”
“谁知道是不是克夫的命，别把霉运带到别人家去。”
“自己家塌了，怪谁呢？早该修了……”
柳氏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辩解，却又不敢开口。
沉默了一会，她忽然又对着看热闹的妇人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哀求
林大妈，您能不能借一下灶台......柳氏的声音比风还轻，雪压塌了灶棚，娃发着烧还没有吃饭...
被称作林大妈的妇人抱着胳膊往后躲：哎哟，我家灶台正炖着药呢！你找别家去！
苟嫂子家......
可别！旁边穿绛色袄子的妇人立刻摆手，我家灶神爷最近脾气大，见不得生人！
田小满注意到，柳氏鞋帮子全湿透了，在雪地里洇出两个黑印子。想必已经问过好几家，都被拒之门外。
田小满站在门口，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记得柳氏。
柳氏的丈夫前年进山采药，遇上狼群，再也没回来。村里人都说她命硬克夫，连带着她家的田地都被人占了不少。她一个人拉扯着个六岁的女儿，日子过得比田家还艰难。
田小满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
“柳婶。”她开口，声音清亮，一下子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柳氏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她。
田小满笑了笑：“我家灶台现下空着，您要是不嫌弃，就来我家做饭吧。”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李婶瞪大眼睛：“小满，你疯了？她可是……”
“寡妇？”田小满打断她，语气平静，“寡妇怎么了？寡妇就不能吃饭了？”
李婶被噎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林大妈也开口道：“你年纪小别不信，我们也是好心提醒你，小心沾上她会倒霉”
田小满对着林大妈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信这些”
柳氏怔怔地看着田小满，眼眶渐渐红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谢谢。”
——
柳氏跟着田小满进了院子，春桃和小树都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招呼她进屋烤火。
柳氏的手冻得通红，指节上还有几道裂口，显然是常年做粗活留下的痕迹。她局促地站在一旁，低声道：“我、我就煮点粥，很快就好……”
“您别急，慢慢来。”田小满递给她一碗热水，“先暖暖手。”
柳氏捧着碗，手指微微发抖，半晌才低声道：“……你们不怕晦气吗？我刚刚去了好几家，他们都……”
田小满笑了：“晦气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柳氏一愣，随即也轻轻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整个人都鲜活了几分。
小满领着她到厨房后，柳氏先舀水洗净手，又用衣角擦干铁锅，这才小心翼翼地生火。接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她带的粮食，米是陈米，掺着些麸皮，她却像捧着珍宝似的，一粒不剩的倒进锅里。
娃他爹走那年，雪比这还大。柳氏突然开口，搅粥的木勺在锅沿轻磕，也是灶棚塌了......
田小满往灶膛添了根柴。火光映着柳氏侧脸，那些细纹里藏着说不尽的故事。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粥煮好时，灶房里的热气渐渐散了一些，柳氏小心的将最后一勺粥舀进陶罐，又用清水把铁锅仔细刷了三遍，连灶台上的水渍都擦得干干净净。
然后她解下腰间打着补丁的围裙，仔细折好放在灶台边：今天谢谢你们的帮忙，我就先回去了，娃还在家里......
行，那您慢走“小满闻言也没有再留她，送她出了院门
——
下午雪似乎又大了些，天色也暗了下来。
春桃坐在火盆旁，手里缝补着一件旧衣裳，小树趴在她膝头，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小满在灶台前收拾碗筷，铁锅里的热水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的热气在寒冷的屋子里氤氲出一片暖意。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田小满抬起头，透过窗户，隐约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站在院门口，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姐，外头有人。”田小满轻轻喊了喊春桃。
春桃放下针线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灌进来，柳氏站在门外，肩头和发梢都落了一层薄雪，怀里紧紧搂着一个粗布包袱。
“柳婶？”春桃愣了一下，赶忙侧身让开，“快进来烤火，外头冷。”
柳氏摇摇头，没敢踏进门，只是把手里的包袱往前递了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给你们的。”
包袱里是几个红薯，表皮还沾着泥土，显然是刚从地窖里挖出来的。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去年存的红薯，你们拿去吃吧。”
春桃刚要推辞，柳氏已经将布包塞进她手里，转身快步离开了
——
回到屋里，小树已经醒了，眼巴巴地盯着包袱里的红薯：“姐，这红薯我们烤着吃吧？”
春桃笑着戳了戳他的脑门：“馋猫。”
炭火“噼啪”作响，田小满拿了几个红薯埋进热灰里，不一会儿就飘出甜腻的香气。小树蹲在旁边，时不时用木棍拨弄一下
田小满看着火光，想起柳氏刷锅的模样——那么用力，像是要把所有晦气都刷干净似的。
“姐，你快看看好了没？好了没？”小树急切的声音让田小满回过神
她用火钳翻动红薯，手指去快速的按了按，已经软了。拿起一个掰开后是露出里面金黄的瓤，热气腾腾，甜香扑鼻。小树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哈气，却还是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好吃”。
见状田小满和春桃也各自咬了一口，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蔓延，像是要暖到心底。
窗外，雪下得更猛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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