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张全福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小小的靠山屯。在这个刚经历过流匪惊魂的清晨,里正的回归,似乎给惶惶不安的村民们带来了一丝主心骨般的错觉。
然而,对于刚刚经历血火、惊魂未定的张家来说,这消息却如同另一块压下的巨石。
刘然然强撑着虚软的身体,在赵氏的搀扶下坐起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精神力透支的剧痛如同钢针持续刺戳着她的眉心,但更让她心悸的是怀中那枚龟甲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温热感,以及里正此时归来带来的不确定性。
张老汉和大牛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昨天陈家管家逼粮,王婶子就提过里正不在,如今流匪刚退,黑甲军前脚才走,他后脚就回来,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我去看看。”张老汉沉声道,拄着棍子就要往外走。
“爹,一起。”张大牛立刻跟上,手握住了别在腰后的柴刀。
刘然然没有阻止,只是低声叮嘱:“小心些,多看少说。”
爷孙俩刚推开院门,就看到不远处,一群村民正簇拥着几个人朝这边走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靠山屯的里正张全福。
他约莫五十岁年纪,穿着体面的厚棉袍,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羊皮坎肩,脸庞圆润,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八字胡,眼神里带着惯常的精明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威严。
此刻,他正皱着眉头,听着身边一个汉子激动地比划着诉说昨夜和今早的惊魂。
他的身旁,还跟着两个穿着号衣、腰间挎着铁尺的衙役,一脸的不耐烦和倨傲,显然是镇上派来的。
看到张老汉出来,村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眼神复杂,有关切,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观望。
张全福也看到了张家院门的惨状——焦黑的劈痕、散落的血迹、以及院内隐约可见的狼藉。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快步走上前。
“大山他爹!”张全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凝重和官威,“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一回来就听说昨夜有流匪袭村,还专冲着你们家来了?还动了火?简直无法无天!”
张老汉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带着疏离:
“劳里正老爷挂心了。是一伙不开眼的流贼,想趁夜打劫,已经被我们打退了。”
“打退了?”张全福眉毛一挑,显然不太相信,目光扫过张老汉和大牛
“就凭你们爷俩?”他的视线尤其在张老汉的瘸腿和大牛稚嫩的脸上停留了一下。
旁边一个村民忍不住插嘴道:“里正老爷,您不知道,打得可凶了!我们还听见惨叫了!后来、后来还来了一队军爷,把那伙杀才吓跑了!”
“军爷?”张全福和那两个衙役的脸色同时一变,互相对视了一眼。衙役脸上的倨傲收敛了些,带上了几分惊疑。
“什么样的军爷?哪来的?说了什么?”张全福连声追问,语气急切。
张老汉心中警铃大作,谨记刘然然的嘱咐,含糊道:
“就是一队过路的军爷,看着煞气很重,也没打旗号,吓跑流匪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张全福明显不信,狐疑地打量着张老汉,又试图透过门缝看向院内
“我听说……他们还给了你们东西?”
果然问到了这个!张老汉心中一紧,正不知如何回答,屋内听到动静的刘然然,在赵氏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到了门口。
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虚弱地靠在门框上,气息微弱地开口道:
“里正老爷明鉴……那军爷看民妇伤重,快要死了……心生怜悯,才赏了点儿不值钱的伤药吊命……已然用完了……”她说着,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晕倒,赵氏连忙用力扶住她。
她刻意强调“不值钱”和“用完了”,并将原因归结于“伤重怜悯”,模糊焦点。
众人看到她这副凄惨模样,倒是信了大半。毕竟昨夜动静那么大,受伤才是正常的。
张全福皱了皱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看着刘然然那随时要断气的样子,也不好再逼问伤药的事。他转而看向那两个衙役。
其中一个高个衙役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官腔十足地道:
“张里正,既然流匪已退,军爷也走了,那咱们还是说说正事。陈家递了状子到镇上,告你们张李氏偷盗陈家财物,数额巨大!可有此事?”
图穷匕见!
果然是为这事来的!陈家动作好快!而且显然打点了衙役,竟能让其亲自跑到村里来!
村民们顿时一片哗然,目光再次聚焦到虚弱的刘然然身上,窃窃私语起来。原主偷粮送书生的事早已人尽皆知,但偷盗陈家财物?这又是哪一出?
张老汉和大牛气得脸色铁青,刚要反驳,刘然然却用眼神制止了他们。
她抬起眼皮,看着那衙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差爷……说话要凭证据。民妇昨日一直卧病在床,连门槛都没出过,如何能去镇上偷盗陈家财物?陈家丢了什么?何时丢的?可有凭证?人证物证何在?”
她句句反问,直指要害,虽然虚弱,却逻辑清晰。
那衙役被问得一噎,他们只是收了陈家的好处,来吓唬吓唬这村妇,哪有什么真凭实据?只得强横道:
“陈家乃诗书传家,岂会诬告你一个村妇?定然是你之前偷盗,如今东窗事发!”
“差爷!”王婶子忍不住挤上前来,大声道
“这话可不对!然然昨天一天都在村里,我们不少人都见过!她病得都快不行了,哪有力气去镇上偷东西?陈家这是血口喷人!”
“就是!”王猎户也站了出来,沉着脸
“张老汉一家什么样,村里谁不知道?老实本分,昨天还被流匪害成这样!陈家这时候落井下石,忒不地道!”
有几个平日受过张家一点小恩惠,或者单纯看不惯陈家做派的村民,也小声附和起来。
“对啊,没凭没据的……”
“人都快死了,还告什么告……”
舆论悄然开始转向。
张全福看着这一幕,八字胡微微抖动。
他精于世故,自然看出衙役理亏,也乐得见陈家吃瘪,但他更不想得罪村上的所有人。
他假意咳嗽两声,打圆场道:
“二位差爷,你看这事……张家确实刚遭了难,人也伤着。要不,先容他们缓口气,查清楚了再说?”
高个衙役脸色难看,狠狠瞪了刘然然一眼,又看看开始议论的村民,知道今天恐怕难以达到目的,只好撂下句狠话:
“哼!张李氏,你最好识相点!陈家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我们还会再来的!”
说完,便悻悻地对张全福道:“里正,既然匪患已平,我等就先回镇复命了。”
张全福假意挽留两句,便送着两个衙役走了。
村民们见没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但看张家的眼神,却与往日纯粹的鄙夷厌恶不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好奇,也有隐隐的佩服——
能打退流匪,还能在衙役面前不落下风,这张李氏,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王婶子留下来,帮着赵氏收拾狼藉的院子,低声对刘然然道:
“然然,你放心,咱们村里人眼睛是雪亮的,陈家休想一手遮天!”
刘然然虚弱地点点头,心中却无多少轻松。
衙役虽走,威胁未除。陈家不会善罢甘休。
而里正张全福……他刚才看似打圆场,实则置身事外,态度暧昧。
他最后离去时,那若有所思地瞥向张家院内的眼神,让刘然然感到不安。
更重要的是,那黑甲军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内忧外患,并未消失,只是暂时潜藏了起来。
她必须尽快恢复!必须尽快重新获得卦术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龟甲。
冰凉的触感传来,之前那丝诡异的温热早已消失无踪。
仿佛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