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然然那句“夜里必须有人守夜”,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让屋里刚刚缓和些的气氛再次凝滞。
张老汉浑浊的老眼骤然锐利起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挺直了些佝偻的背脊
那条瘸腿也下意识地调整了重心,他仿佛瞬间从垂暮老人变回了那个曾在战场搏杀的老兵。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沉沉点头,吐出两个字:“该然。”
多年的行伍生涯让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绝境中,一丝不合常理的征兆往往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儿媳突然能找到粮食,又突然如此警惕,这本身就不寻常。
他选择相信这种直觉。
张大牛眉头紧锁,看向刘然然的目光里充满了探究和一丝未消的疑虑,但这次他没有出言反驳。
白天的鼠粮和母亲判若两人的举止,正在缓慢却坚定地瓦解他固有的认知。
他只是闷声道:“我守上半夜。”
赵氏脸色白了白,手下意识地捂紧了藏着粮食的胸口,眼神惶恐地四下张望,仿佛黑暗中立刻就会扑出什么怪物。
张小草似乎被紧张的气氛感染,小手悄悄攥住了刘然然的衣角。
“不是现在。”刘然然安抚地拍了拍小草的手背,声音放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基调
“小草怪,别怕,有娘在。危险还没来,咱们只是要先提前防备呢,况且眼下,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那个烧着雪水的陶罐上:“赵氏,家里一点盐都没有了吗?”
赵氏愣了一下,连忙点头,细声道:“早、早就没了……最后一点盐渣,上次……上次娘您说嘴里没味,拌野菜吃了……”
她声音越说越小,生怕触怒了刘然然。
刘然然心里叹了口气,原主真是……
她摇了摇头继续问:
“村里哪家可能还有盐?或者说,谁家最可能借给我们一点?”
她特意强调了“借”字,分肯定是没人分的,就是不知道用借的有没有人会借
张老汉沉吟道:“里正家肯定有,但他家……九出十三归,利滚利,沾不得。
村西头的王猎户家,他婆娘是腌肉的好手,往年都会存些粗盐,或许还有剩。
王家婆娘性子爽利,不是刻薄人,但如今这年景……”
他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谁家的盐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她要去借盐的希望不大
“王猎户家……”刘然然搜索着原主的记忆。
这家印象不深,似乎没什么交恶,不过原主那种人缘,没交恶就已经算是交善了。
让大牛去?不行,这小子一看就不会说话
让赵氏去?也不行,这一看也是个棍子打不出响屁的
那这么看来选项只有一个了
“我去试试。”刘然然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身来。
她必须去。不仅仅是为了那点盐——
长期缺盐,人会虚弱无力,尤其是在这种严寒环境下。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试探。试探外界的态度,试探原主留下的恶名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也为日后可能的交易或求助铺一点点微乎其微的路。
同时,她也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村子里的情况,看看有没有卦象提示中“凶兆”的蛛丝马迹。
“你?”张大牛脱口而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你去只会坏事”。
刘然然瞥了他一眼:
“不然你去?见了人怎么说?说我们家找到吃的了,想来换点盐?”
张大牛被她这一下噎得说不出话。
张老汉叹了口气:“让老大媳妇去吧。老大媳妇,去了……低头,赔个笑脸,实在借不到就回来,别惹事。”
他如今对这个儿媳的观感复杂至极,既心存疑虑,又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期望。
刘然然整理了一下破旧的棉袄,抓了一小把刚才剥出来的、最饱满的野果仁——
这是她们家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硬通货”了,虽然寒酸得可怜,好歹也算山货,太平年间换一点盐不成问题。
可眼下嘛,不好说
“都在家里等我回来,别出去乱走,我很快就回来的”
她出门前再看了一眼家人们
一张张脸上都是期盼和关心,只有儿子张大牛虽然没看她,但他的耳朵动了几下
真是一家人呢,她发自内心的笑了一下,随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刚开门,一阵凛冽的风雪立刻扑面而来,吹的她体温骤降。
靠山屯死寂地卧在雪原中,几缕稀薄的炊烟有气无力地飘着,像是随时会断绝。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雪地上几行孤零零的脚印,很快就被新雪覆盖。
她根据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村西头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村民从破旧的窗户或门缝里探出目光,那些目光麻木、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厌恶,在她看过去时,又迅速缩回,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眼。
“呸!还有脸出来晃荡!”
“克夫败家的扫把星……”
“离她远点,晦气!”
隐约的咒骂和议论顺着风飘进她的耳朵中,恶毒而冰冷。
刘然然面不改色,心中却一片冷然。
原主留下的坑,比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臭。
她加快了脚步。
王猎户家是难得的砖石地基的院子,看起来比别家稍齐整些。院门虚掩着。
刘然然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王猎户的媳妇,一个身材粗壮、面色被风吹得通红的妇人,腰间系着脏污的围裙,手里还拿着把砍骨刀,眼神带着警惕和打量。
“张家的?”王婶子显然认识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硬邦邦的
“你来干啥?”目光扫过她空空如也的手,警惕更甚。
刘然然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和善却又不显得过份谄媚的笑容,微微躬身:
“王婶子,打扰了。实在是……家里揭不开锅,大人孩子都好几天没沾盐味了,腿软得站不住……想问问您家有没有多余的粗盐渣子,匀我们一点点,就一点点就行……我、我用这个换。”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一点点野果仁,姿态放得极低。
王婶子目光在她脸上和那寒酸的果仁上扫了几个来回,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却稍微缓和了点:
“是然然啊……不是我说你,早干嘛去了?把自己家折腾成那样……”
她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等着。”
她转身进了屋,没多久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灰黑色粗盐,递了过来。
“拿去吧,就这点儿了,也别提什么换不换的,这年头……唉。”
王婶子摆摆手,没接她的果仁
“赶紧回去吧,看着点孩子老人。”
刘然然微微一怔,随即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王婶子!这恩情我记下了!”她将果仁飞快地塞到门框边的积雪下,拿起盐包,再次道谢后,转身快步离开。
王婶子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雪下的那点果仁,摇了摇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飞快往家赶的刘然然是听不到了,她捏着那一点点珍贵的盐,心里多少轻松了一点。
王婶子的态度算是意外之喜,说明这村里并非全是落井下石之人,但也仅止于一点微不足道的同情。
而就在她往回走的路上,经过村中那棵最大的枯槐树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缩在墙角避风的人影。
不是本村人!面生得很!
是两个男人,裹着不合身的破烂棉袄,瘦骨嶙峋,眼神却不像普通流民那般麻木,反而带着一种饿狼般的机警和贪婪,正死死盯着村里那些还有炊烟升起的人家,低声交谈着什么。
看到刘然然过来,他们的谈话立刻停止,两双饿狼般的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她,尤其是在她手里那个小纸包上停顿了一瞬。
刘然然心头猛地一跳!
是流民!而且是看起来不好惹的流民!
她立刻低下头,加快脚步,装作害怕的样子,匆匆从他们面前走过。
她能感觉到,那两道冰冷的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背上,如同跗骨之蛆,直到她拐过弯,才消失不见。
【…艮位异动…凶兆隐现…三日…窥探…】
卦象的警示和刚才那两道贪婪的目光瞬间重叠!
刘然然的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危险,原来在这里已经露出了獠牙。
她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一把推开门,在家人惊讶的目光中,迅速将门栓插好,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
“怎么了?”张老汉立刻察觉不对,握紧了身边的木棍。
刘然然将盐包递给赵氏,脸色凝重,压低了声音:
“我看到流民了……不止一个。就在村里。”
屋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这句话冻结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