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清风微漾涔心亦守 > 第十八章 思念成疾便无处可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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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的月总算挣脱云层,清辉漫过永宁寺的残垣,将破损的石桌照得发白。

篝火余烬还在偶尔迸出火星,巡逻守卫的脚步声渐远,寺内只剩风扫过断墙的呜咽,混着桂花香往人鼻尖钻。

赵涔亦站在廊柱后,看周漾的指尖又一次抚过那冰裂纹酒瓶。

月光顺着她微垂的侧脸滑下去,在旧披风的褶皱里打了个旋,像要把她裹得更紧些,却终究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单薄。

他臂弯里的披风带着体温,布料磨得他肘弯发痒。

方才听守卫们说家乡习俗时,有人讲起中秋要吃“团圆饼”,饼上刻着全家的生肖,少一个都不算圆。

那时他正往火堆里添柴,想起周漾饭桌上发紧的喉咙——她当时望着陈浅刻的安字牌,眼里的羡慕像没藏好的碎玻璃,亮得扎人。

脚步落在青砖上,发出极轻的声响。

周漾没回头,指尖却顿了顿,瓶身与石桌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根弦绷到了极致。

“风大了。”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沉些。

周漾转过头,月光正照在她眼底,那里盛着半瓶残酒似的朦胧。“赵将军还没歇着?”

他没答,只把披风递过去。

这一次,没再缩回手,指尖擦过她的手背,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披上。”

披风罩住肩头时,周漾闻到了熟悉的松烟墨香,混着淡淡的皮革味。

她想起昨夜他递来的斗篷,也是这样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忽然就说不出客套的话来。

石桌边的空隙刚好容下两个人。

赵涔亦坐下时,军靴碾过地上的桂花,碾碎了一地甜香。

他拿起那只酒瓶,对着月光晃了晃,酒液里浮着细小的光点,像她碎掉的铜镜里残存的星子。

“这酒太涩。”他说,“明日让陈浅送坛桂花酿来,甜的。”

周漾没接话,只望着他握着酒瓶的手。

那只常年握令牌、执兵符的手,指节分明,虎口处还有层薄茧,此刻却把那素瓷瓶握得极轻,像捧着件易碎的瓷器。

“前几日你回少府监,”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酒气似的微哑,“陈浅说你教他刻了只兔子灯,耳朵是活榫,能跟着风动。”

周漾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他托人送军报时,特意在信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兔子。”

赵涔亦笑了笑,月光落在他眼角,竟柔和了平日的冷硬,“我盯着那兔子看了半宿,想这耳朵的榫卯,该是你手把手教他凿的吧?你的手指……总比旁人稳些。”

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周漾的脸颊忽然发烫。

她想起那时陈浅闹着要刻灯,说“师父刻的准好看,比将军帐里的令牌还好看”,原来少年的话,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

“我还想着,”他又说,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飞了什么,“佛座第三层的描金,得等你亲手来。

上次看你画的样稿,那弧线比寺里的老匠人准三分,差一丝都不对味。”

周漾的指尖攥紧了披风系带,忽然就懂了。他说的哪里是描金,分明是在说“等你”。

就像陈浅家留着的那张桌,就像小厨房没熄的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给她留着个位置。

“赵涔亦,”她抬起头,月光恰好撞进彼此眼底,“你……”

话没说完,就被他握住了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常年握兵器的力道,却又放得极轻,像捧着块怕摔的木料。

“那日你走后,”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指节,那里还有刻木头留下的薄茧,“帐房的烛火到五更才灭。

我对着军报上的‘魏党’二字,想的却是你会不会又对着月亮发呆,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觉得孤单。”

周漾的喉咙忽然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

她想说“没有”,却看见他眼里的自己——那抹被月光拉得老长的孤影,原来早被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周府没了,家人流放,父亲狱中被迫害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风中的灯芯,“我以为往后的中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不是了。”赵涔亦打断她,目光亮得像燃起来的篝火,“从现在起,不是了。”

他倾身靠近,月光顺着他的发梢淌下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周漾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桂花香,竟不觉得呛,反倒让人想贪杯。

“周漾,”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

不是“江录事”,不是客套的称谓,而是带着滚烫温度的、属于她自己的名字,“我想护着你,不是作为监军,不是为了周全什么,就只是……想让你能堂堂正正站在月光下,不用再藏着掖着,不用再觉得孤单。”

她忽然就落了泪,砸在交握的手上,烫得像火星。

原来那些不敢说的痛,那些藏在“江怀月”名字下的委屈,早被他看穿了,还小心翼翼地,为她铺了条能走回去的路。

“赵涔亦,”她望着他紧锁的眉头,伸手轻轻抚上去,指尖触到他眉间的结,像摸到了那道名为“周全”的榫卯,“其实你不用这么难的。”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声比军鼓还响。

“不难,”他说,眼底的坚定比月光还亮,“为你,不难。”

远处的篝火彻底熄了,巡逻的脚步声再次传来,又渐渐远去。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破损的石桌上,像幅终于补全的画。

周漾望着他,忽然觉得这轮月其实不偏心。

它把他们的孤影凑在一起,把不敢说的话泡在桂花香里,让所有的隐忍和思念,都在这个中秋夜,找到了该去的地方。

赵涔亦低头时,闻到她发间的皂角香,混着桂花香,清清爽爽的。

他忽然很想就这样坐到天亮,看第一缕阳光漫过断墙,看她眼里的碎光,比佛龛上的灯更亮些。

风又起了,吹得披风猎猎作响,却再也吹不散石桌边交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