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和十九年大年初一的雪,比除夕那天更绵密些。
陈浅的声音裹在风雪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惶惑:“师父,我想家了。”
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爹娘肯定在盼着我,祖父说今年要教我刻蜀地的木芙蓉……”
江怀月正替他理着行囊的手猛地顿住。
她望着院外漫天飞雪,又看了看陈浅泛红的眼眶——这孩子向来藏不住情绪,想家了便直白说出来,像株迎着阳光就拼命生长的野草,从不掩饰自己的根扎在何处。
“好。”她应得轻却稳,“我送你回去。”
蜀地的路不算近,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两道深辙。
陈浅起初扒着车窗兴奋地指认雪景,说“这里的山比南襄城的青”,后来靠在车壁睡着了,梦里还嘟囔着“祖父的刻刀比我的利”。
江怀月拢了拢他滑落的衣襟,指尖触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忽然想起除夕厨房,他蹲在灶边说“无辣不成年”时,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
抵达蜀州城郊的陈家大宅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朱漆大门上悬着鎏金铜环,新贴的红春联烫着金边,门缝里飘出的不止是饺子香,还有老灶上炖着的腊肉味。
陈浅刚跳下车,就被个系着银丝围裙的妇人拽住:“小三子!可算回来了!”跟着跑出一个半大的少年,少年怀里还抱着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咿咿呀呀地伸手要抓他的衣角。
“娘!大哥!小妹!”陈浅的声音抖着,转身要介绍,却见廊下立着位穿藏青锦袍的老者,鬓角虽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正望着江怀月出神。
“这便是浅儿常说的江师父?”老者身后的老妇人笑着迎上来,银钗在鬓间闪着光,“快进屋暖和!浅儿祖父在里头念叨好几日了,说要见见能教他刻出雪狮子的高徒。”
江怀月想着大过年非亲非故不适合上门叨扰,刚要推辞,陈浅已拽着她的袖子往里跑:“师父别走!我祖父可厉害了,他刻的菩萨像能镇住山洪!”
正堂里暖意融融,八仙桌上摆着蜀绣桌旗,墙上挂着幅《百工图》,笔意苍劲。
主位上的老者缓缓起身,目光落在江怀月脸上时忽然一凝,手里的茶盏轻轻磕在桌面:“江录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陈浅的祖父陈墨卿引着江怀月到了西厢房,案上摆着半块雕到一半的沉香木,刻的正是白马寺的飞檐。
“江录事可知周晋呈周尚书?”老者声音发颤,指着案头一卷泛黄的图纸,“当年我是一名工匠师傅,你父亲主持修白马寺,他总爱跟着小浅的父亲一起比拼木工之技艺。他总说大女儿周慧聪慧,小女儿阿漾像个假小子,却怕黑,刻佛灯时非要在灯座里藏只兔子……”
江怀月指尖猛地收紧。
周晋呈是她父亲的字,那卷图纸边角的朱砂印,正是父亲当年常用的“匠人之心”。
“祖父!你跟我师父说什么呢?”陈浅蹦进来,手里举着串冰糖葫芦。
“师父别走了!祖母蒸了叶儿粑,叔叔说要教我做蜀锦纹样,咱们过了上元节再回南襄城,正好赶得上永宁寺的梁架合龙!”
江怀月眼底笑意黯然:“浅儿,为师过几日便要赶回永宁寺修筑工事,督察院盯得紧。”
陈墨卿望着江怀月,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周尚书当年总说陈博士刻的木莲像活的,说他的三个孩子老大周确爱武枪弄棍,去从军了,大女儿周慧喜欢看书,学策论,学诗歌,绘画,就二女儿周漾爱跟他侍弄机关之术和营造技艺,阿漾要是学手艺,定能青出于蓝……”
他忽然叹口气,“江录事若不嫌弃,便留下住几日吧。
浅儿这孩子野,有你在,他才肯静下心学东西。”
江怀月本想推辞,却被陈浅拽着胳膊晃:“师父留下嘛!我带你看蜀地的雪梅,比永宁寺的好看!祖父还藏着当年父亲和周尚书一起酿的桂花酒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孩童的笑闹,陈浅的祖母端着盘叶儿粑进来,糯米香混着芭蕉叶的清苦漫开来:“江录事尝尝?这是按当年周老夫人教的法子做的,她说他的几个孙儿爱吃甜口的。”
江怀月望着盘中翠绿的叶儿粑,忽然想起祖父伏案时,祖母总在旁剥芭蕉叶,说“阿漾别怕苦,裹着糖就甜了”。她喉头微动,终是点了头。
那几日陈家大宅格外热闹。
陈浅的母亲教江怀月做灯影牛肉,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在油里卷成灯影,惹得小丫头直拍巴掌。
叔叔带着他们去看祖传的木工作坊,满墙的刻刀排得像列兵,陈浅祖父指着其中一把雕花刻刀说:“这是当年周尚书送的,说‘匠人刀下有乾坤’。”
靖和十九年大年初六,蜀州城的雪稍歇,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青石板上,融成一片片亮晶晶的水洼。
陈浅拉着表兄陈亦来见江怀月,少年郎身着宝蓝色锦袍,腰间悬着枚玉牌,刻着陈字,正是在工部当差的表哥。
“江录事常听浅弟提起您,说您的营造术比工部存档的还精妙。”陈亦拱手行礼,眉眼间带着世家子弟的爽朗。
“今日天气正好,我带你们去逛蜀州的木市,那里的沉香木可是贡品级别。”
江怀月刚点头,就被陈浅拽着往外跑:“师父快走!表哥认识好多老匠人,能给咱们找最利的刻刀!”
木市熙攘,檀香与松脂的气息混着吆喝声漫开来。
陈亦熟门熟路地带他们穿过摊位,指着块泛着油脂光的沉香木:“这块适合刻佛龛,纹理密得能沉水。”正说着,街角突然传来争执声。
只见几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围着位穿杏色襦裙的姑娘,为首的斜着眼笑:“陆小姐从南襄城来,怎不跟我们哥几个尝尝蜀地的好酒?”姑娘侧身避开,手里的绣帕攥得发白,身旁的小丫鬟正是吏部尚书陆云府邸的丫鬟。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吓得直哭,同行的世家子弟被推搡到一旁。
“光天化日,竟敢调戏女眷?”陈亦大步上前,锦袍一扬挡在姑娘身前。
那几个汉子本想撒野,一看到陈亦腰间的陈字玉牌,顿时矮了半截——蜀州谁不知陈家是木工世家,与工部往来密切。
为首的啐了口唾沫,撂下句“走着瞧”便带着人溜了。
“多谢公子相救,小女陆曼兮。”陆曼兮福身道谢,抬眼时正对上陈亦关切的目光,脸颊倏地泛红。
她身后的表兄连忙解释:“我等从金陵都城城来探亲,刚逛到此处就遇着这伙人。”
陈浅在旁拍巴掌:“表哥好厉害!陆小姐,我师父可厉害了,能刻会算,连赵将军都佩服她!”
陆曼兮闻言望向江怀月,见这位“江师父”虽着男装,眉眼却清丽,忍不住好奇:“江录事也懂营造?”
“略知一二。”江怀月浅笑点头,目光落在她裙摆上绣的缠枝纹,“小姐裙上的纹样,倒与永宁寺的砖雕同源。”
几人边走边聊。
陈浅在旁摸着后脑勺,随即像是想起什么,皱起眉头对着陆曼兮:“姓陆?从金陵都城而来你和陆修远是什么关系……?”
见陆曼兮惊喜:“陆修远乃家兄。”
陈浅一听,他撇撇嘴,“你哥在永宁寺可嚣张了,天天不务正业!”
陆曼兮脸上的红晕淡了些,不服气地回嘴:“我哥那是……那是有分寸!再说他也护着我呢!”
“护着你也改不了他是纨绔子弟的事实!”陈浅梗着脖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倒像是两只斗嘴的小兽,惹得江怀月和陈亦都笑了。
吵了没一会儿,陆曼兮瞥见陈浅盯着不远处醉仙楼的招牌咽口水,忽然眼珠一转,扬声道:“那边的醉仙楼据说有蜀州最出名的芙蓉糕,我请你吃,就当……就当为我哥之前的无礼赔个不是。”
陈浅眼睛瞬间亮了,刚要答应又想起什么,板着脸:“谁稀罕你的东西……不过看在你有诚意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尝尝!”
等捧着满满一盒芙蓉糕,陈浅吃得满嘴糖渣,早把对陆修远的偏见抛到了脑后,还跟陆曼兮说起永宁寺的趣事,两人吵吵闹闹的样子倒有几分亲近。
江怀月看着这幕,对陈亦笑道:“孩童心性,倒也纯粹。”
陈亦望着陆曼兮被陈浅逗笑的模样,眼底泛起温柔:“曼兮其实性子直率,只是被家里护得好。”
几人边走边聊,陆曼兮得知陈亦在工部掌管营造图档,眼睛亮了几分:“家父常说工部的图纸比诗赋还精妙,可惜我是女子,无缘得见。”
“若小姐感兴趣,下次我带些前朝的《营造法式》抄本给你看。”陈亦说得认真,没察觉自己的耳尖红了。
江怀月与陈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