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时,陈亦邀陆曼兮一行人明日于醉仙楼一聚。
陆家表兄不好推辞,陆曼兮也红着脸应了。
第二日傍晚的饭桌上,陆曼兮谈起金陵都城城的见闻,说督查院近来查得紧,连世家子弟都要避着走。
陈亦听着皱眉,悄悄对江怀月道:“看来都城的风声,比咱们想的更紧。”
江怀月指尖划过杯沿,想起赵涔亦远在边关,忽然觉得这蜀地的暖意里,藏着风雨欲来的凉。
但看着陈浅捧着碗,跟陆曼兮抢最后一块腊肉,嘴里还嘟囔“这可是我娘特意给师父留的”,又觉得这人间烟火,本就该这般热热闹闹的。
饭后,陆曼兮从行囊里翻出支玉柄刻刀,递给陈浅:“这个赔你,上次听浅弟说你缺把趁手的刻刀。”那刀鞘上嵌着细碎的珍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陈浅攥着刻刀,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蹦出句:“算你有点良心!回头我刻只木芙蓉送你,比你哥那破彩石好看十倍!”
从醉仙楼散场,陈亦特意给陆曼兮买了盏凤凰灯,流光溢彩映着姑娘的笑靥。
陆曼兮被逗得笑出声,眼角余光瞥见陈亦正望着自己,脸颊又热了起来,连忙借口看灯笼拉着丫鬟跑了。
陈浅拽着江怀月躲在树后,嘴里塞着陆曼兮给买的糖人,含混不清地说:“表哥看陆小姐的眼神,跟赵将军看师父您时一模一样!”
江怀月一震!厉色道:“”怎么你小子也拿师父开涮!别以为在你家师父就不敢收拾你!”
陈浅顽皮地吐吐舌头跑开了。
健忘的少年陈浅一会拉着江怀月去逛灯会。
街上的走马灯映着蜀锦纹样,他举着盏兔子灯跑在前头,忽然回头喊:“师父你看!这兔子耳朵像你刻的!”
江怀月望着他被灯笼映红的脸,又看了看远处陈家大宅的灯火,忽然觉得心里那片结了冰的地方,正被这融融暖意慢慢焐化。
这天夜里,陈家请来了变脸戏班子,众人在水榭的兰庭处看戏。
陈浅摸着新刻刀,突然撞了撞江怀月的胳膊:“师父,其实陆小姐也不算太讨厌,就是跟她哥一样,有点娇滴滴的。”
江怀月望着窗外渐起的灯火,轻声道:“人哪能光看一面呢。
就像你表哥,看着文气,护起人来比谁都刚。”
江怀月望着远处陈家众人团聚交叠的身影,忽然想起父亲说的“人间团圆”,大抵就是这般——有人护着你的手艺,有人懂你的牵挂,风雪再大,总有处灯火为你亮着。
而那些看似针锋相对的人,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柔软,就像陆曼兮,会为了一句道歉买遍整条街的糕点,也会在说起兄长时,眼里闪过维护的光。
靖和十九年大年初六,周漾在陈浅家已住了整整三日。
蜀地的雪虽还未停,陈家大宅里却暖意融融,陈浅像只快活的小雀,日日拉着她四处游逛。
周漾用自己的俸禄给陈浅添了身新棉袍,藏青色的料子上绣着简单的榫卯纹样,又寻来几本珍贵的《营造法式》注本,扉页上还细心标注了易错的营造节点。
两人常凑在西厢房的案前,她握着他的手调整刻刀角度,教他辨认机关术里的暗榫结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把师徒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师父,你看我刻的这朵木芙蓉,花瓣的弧度对不对?”陈浅举着块桃木献宝,眼里满是期待。周漾指尖抚过流畅的纹路,笑着点头:“比上次刻的兔子灯精进多了,再把花心的凹槽凿深半分,会更灵动。”
闲聊时,周漾望着窗外飘落的雪,忽然轻声道:“等回了永宁寺,我想把寺旁的听雨亭修完。”她指尖在案上画着亭柱的样式,“加些斗拱承托,再拓宽半丈,让过路的老百姓能歇歇脚,战乱里流离的人能避避寒,那些赶考的寒门士子,也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陈浅咬着刻刀抬头,忽然恍然大悟:“师父是想让大家都能安稳待着,不用像现在这样东奔西跑?”他顿了顿,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师父是不是……想赵将军了?以前我们仨在永宁寺时,他总在听雨亭旁看你画图呢。”
周漾指尖一顿,耳尖微微发烫,却没否认。
她想起赵涔亦临走时塞给她的那枚箭簇,想起他站在亭下望着她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是啊,她盼着这亭能护佑众生,盼着天下昌平、人间团圆,也盼着那个在边关的人,能早日踏着春风归来。
“等亭修好了,”周漾望着陈浅亮晶晶的眼睛,语气坚定,“就让它替我们守着永宁寺,守着这些盼头。”
陈浅似懂非懂点头,手里的刻刀却更稳了,他要快点学好手艺,帮师父把亭修好,也帮师父等回那个总护着他们的赵将军。
临走前夜,陈墨卿把那卷白马寺图纸交给他:“周尚书当年说,手艺要传给懂的人。”
他望着院外的雪梅,“他总盼着天下昌平,匠人能安心做活,不必担心刀架在脖子上……”
江怀月接过图纸,指尖触到纸页上父亲的批注,心底忽然有了力量。
他守着永宁寺的佛殿,守着陈浅这株幼苗,何尝不是在守着父亲那辈人未竟的念想。
到了年初八,回程的马车上,陈浅还在摆弄那支玉柄刻刀,忽然说:“等回了永宁寺,我要刻块牌子挂在听雨亭,一边刻‘陈浅到此一游’,一边刻‘陆曼兮是个小气鬼’!”
江怀月笑着摇头,车窗外的雪正慢慢化着,仿佛连那些尖锐的棱角,都在这暖意里悄悄变得温润起来。
回程的马车驶出蜀州地界时,陈浅正埋头刻着块桃木,说要给永宁寺的壁画添只衔着梅花的兔子。江怀月掀开帘子,望着被雪覆盖的原野,袖中的箭簇与那卷图纸相触,生出种奇异的暖意。
“师父,”陈浅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光,“祖父说,等佛殿修好了,他就来刻佛像,到时候咱们再回蜀地,吃祖母做的叶儿粑!”
江怀月望着少年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绒毛,轻轻嗯了一声。
车窗外的雪正慢慢化着,像那些被岁月掩埋的人和事,终有一天会露出新芽。
而她身边,有这样热腾腾的牵挂,便总能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