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刻意拔高，却像一道绝对零度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莫星黎的鼓膜，直抵大脑最深处负责恐惧的区域。
“过来。”
两个字。没有称谓，没有多余的指令，仿佛在召唤一条狗，或者启动一个程序。
莫星黎的脚像是被钉在了传送舱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不，不是钉住，是某种更深层的生理性僵直——猎物面对顶级掠食者时，那源于基因本能的、妄图通过静止来逃避注意力的可笑反应。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身上那件粗糙制服的缝线处，布料摩擦着刚刚被过度消毒而有些刺痛的皮肤。
窗外的星海无声旋转，瑰丽、浩瀚、冰冷。那些遥远恒星发出的光芒，可能跨越了几百万光年才抵达此处，却只为了照亮这片极致奢华也极致冷漠的空间，以及他此刻无处遁形的卑微。
邵斯南没有催促，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男人已经转回身，重新面向那片无垠的宇宙，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绝的背影，仿佛刚才那两个字只是随口吩咐了一下房间里的智能管家。这种无视，比任何咄咄逼人的注视更具压迫感。它意味着，他的存在，甚至不值得对方投入持续的注意力。
莫星黎深吸了一口气。肺叶扩张，吸入的是带着冷冽香气的空气，那味道很独特，像是雪松混合了某种金属电离后的气息，毫无疑问属于这个空间的主人，无孔不入地宣告着所有权。他强迫自己的脚抬起来，迈出了传送舱。
脚步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这地方铺着某种深色的吸音材料，柔软，却踩不出丝毫踏实感，仿佛行走在虚无之上。他尽量让自己走得平稳，但绷紧的肌肉和加速的心跳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在靠近一个散发着危险引力的黑洞。
他停在邵斯南身后大约三米远的地方，不敢再近。这个距离，能更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场域——不是信息素，那东西据说邵斯南控制得极好，几乎从不外泄。这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绝对权力和冰冷意志的气场，几乎能扭曲周围的空气。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每一秒都粘稠得令人窒息。邵斯南依旧望着窗外，沉默着。莫星黎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蜗里奔流的嗡鸣。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一个冰冷的、略带电子质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空旷的空间里响起，吓了他一跳。
“编号739，身份已确认。欢迎抵达‘君临’顶层私人区域，邵斯南先生的居所。”
声音来自上方。莫星黎下意识地抬头，看不到任何扬声器设备，声音仿佛直接从天花板渗透下来。
“我是本区域的智能管理系统，代号‘枢机’。您在此处的一切活动、生理指标及需求，将由我监控并优先服务于邵斯南先生的意志。”
莫星黎感到颈间的金属颈环似乎轻微地嗡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这个自称“枢机”的系统。一种被彻底看管、无处藏身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为您宣读基本守则。”枢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开始条理清晰地列出条款，每一条都像是一道冰冷的镣铐：
“一：未经明确许可，您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主客厅、指定卧室及附属清洁间。其他区域，禁止踏入。”
“二：邵斯南先生享有您的绝对优先权。他的召唤，必须在十秒内响应。他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
“三：禁止主动发出噪音。禁止主动提问。禁止目光直视邵斯南先生超过一秒。禁止触碰邵斯南先生的私人物品及身体，除非他要求。”
“四：您的膳食将由营养液供给，定时配送。无需，也不被允许提出其他要求。”
“五：保持绝对清洁。每日进行标准消毒程序。您的身体状况处于持续监测中。”
……
条款一条接一条，细致入微地规定了他作为一个“物品”应有的行为规范。莫星黎垂着眼，听着，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正被抽离出来，冷眼旁观着这具名为“739”的躯壳被套上层层无形的枷锁。屈辱感像是细密的针，扎在心头，不算剧痛，但却绵长而清晰。
他终于切身理解了什么是“配给品”。不是人，甚至不如宠物。更像是一个有温度的、会呼吸的家具，需要严格遵守使用说明书。
枢机的声音终于停止了。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星海silence。
邵斯南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正看着他。那双眼睛，在室内冷光下，呈现出一种极深的墨黑色，里面没有任何评判，没有好奇，甚至没有明显的厌恶，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台新到的设备是否与接口兼容，外观是否有划痕。
莫星黎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目光，但立刻想起刚才的禁令，只能僵硬地维持着低垂视线的姿态，目光落在男人锃亮的黑色鞋尖上。那鞋面光洁得能映出他此刻模糊而苍白的倒影，一种扭曲的、渺小的形象。
“规则，听清了？”邵斯南开口，声音比枢机多了一丝人类的质感，却也更加冰冷。
“……听清了。”莫星黎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不属于自己的。
“重复第三条。”邵斯南命令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测试语音识别系统。
莫星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刚才被一连串的条款冲击得有些混乱，只能竭力回忆：“…禁止主动发出噪音。禁止提问。禁止…目光直视…超过一秒。禁止…触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不确定的迟疑。
邵斯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沉默比斥责更让人难堪。
忽然，邵斯南朝他走近了两步。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那股冷冽的压迫感。莫星黎控制不住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到传送舱的门框，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禁止后退。”邵斯南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那双墨黑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像是精密仪器表盘上突然出现的一个错误读数。“靠近我。”
莫星黎的手指蜷缩得更紧。恐惧攫住了他，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这种绝对命令的抗拒。他僵持着，没有动。
邵斯南失去了耐心。他伸出手，不是要打他，而是直接握住了莫星黎的手臂。
男人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有力，隔着粗糙的布料，也能感受到那掌心异于常人的灼热温度，以及蕴含其中的、不容反抗的力量。那热度烫得惊人，与他冰冷的外表截然不同，像是一种伪装下的本质泄露。
莫星黎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除了之前的“消毒”，这是第一次有人以如此具有掌控意味的方式触碰他。他几乎要下意识地挣脱，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压下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邵斯南并没有用力捏疼他，只是那样握着，像是握住了一个扶手或者一个工具柄，将他轻易地往前带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太近了。
莫星黎甚至能看清邵斯南西装面料上极其细微的纹理，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香气更浓郁的来源——似乎是从他颈侧皮肤散发出来的，混合着一种极淡的、仿佛经过严格控制的雄性气息。
这种距离让莫星黎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危险，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僵硬地站着，连呼吸都屏住了。
“规则不是建议。”邵斯南低下头，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垂，带来的却是冰窖般的寒意。“是绝对律令。你只需要记住，并且执行。理解了吗？”
他的语气甚至没有加重，但里面的威胁意味浓得化不开。
莫星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轰鸣。他死死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细微的铁锈味，那痛感才勉强帮他拉回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理解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邵斯南似乎满意了。他松开了手，仿佛只是随意地放下了一个工具。那灼热的触感离开了莫星黎的手臂，但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那带有烙印感的温度。
“你的房间在那边。”邵斯南随意地指了一个方向，走廊深处的一扇侧门。“没有指令，待在里面。”
说完，他不再看莫星黎一眼，径直走向那片广阔的客厅区域，重新融入了那片由数据和星光照耀的领域，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莫星黎独自站在原地，手臂被握过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甚至有些细微的颤抖。他望着那个重新变得遥远而冰冷的背影，又环顾四周这巨大、奢华、却空荡得令人心慌的“囚笼”。
窗外，星海依旧璀璨，永恒沉默地燃烧着。
这里就是他的牢房。
而那个男人，是这里唯一的神明和狱卒。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邵斯南所指的那个房间，脚步依旧无声，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这片巨大的冰冷所吞噬。
枢机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只有颈间那道冰冷的金属环，时刻提醒着他——他属于这里，属于那个男人。
从身体，到灵魂，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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