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
淮安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嶙峋,像是伏在运河畔的一头重伤巨兽。漕运总督衙门外,火把噼啪作响,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起舞。
朱聿键站在沙盘前,玄色王袍的袖口已磨出毛边,指尖却稳如磐石,重重压在西门方位。
“明日,刘泽清必攻西门。”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冷铁敲在每个人心上。
满室寂静。淮安知府徐铭恩喉结滚动,脱口道:“因西市粮仓未及转移?”
“因西门有马道。”朱聿键的指尖划过沙盘上那道缓坡,眼神锐利如鹰,“刘贼骑兵要抢头功,必从此入!马道宽阔,可容四马并行,城下百五十步皆在箭程之内,但——也是云梯最容易靠上的地段。”
路振飞须发微颤,接口道:“王爷明鉴!刘泽清骄狂成性,上月正是败于西门,此番卷土重来,必选此地雪耻立威!”他拳头砸在掌心,“西门外地势开阔,利于其兵力展开,贼酋是要用淮安军的血,染红他的帅旗!”
众人脊背发寒,仿佛已听见城外叛军的嘶吼。
朱聿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白日所见——郊外村落升起的黑烟,运河上漂浮的无名尸首。刘泽清,这个拥兵自重的军阀,早已将朝廷法度踩在脚下,如今竟敢公然围攻漕运重镇,其心可诛。
再睁眼时,他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他忽然抬眼看向角落里一个披甲将领,“赵长歌!你领三千义武营守西门。”
那将领猛然抬头,正是刚被提拔为千户的赵长歌,他沉声道:“末将愿立军令状!决不让贼人越西门半步!”
“徐知府。”
“下官在!”淮安知府徐铭恩昂然出列。
“即刻动员全城百姓,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一律编入守城队,妇孺老弱转移粮械,协助烧煮金汁滚油。告知百姓——城破之日,玉石俱焚。刘贼暴虐成性,劫掠时从不论士庶贵贱,唯有同舟同济,方能有一线生机。”
“路大人。”
“老夫听令!”路振飞站起身来,一脸肃穆。
“请你率3000义武营坐镇瓮城,贼破外门,则铳箭齐发,决不放一人入内城。记住,叛军破门时必有一刻骄弛,便是反击之时。”
“其余各位乡绅——”朱聿键目光扫过众人,“请将各家护院、壮仆尽数献出,此战无分士庶,唯有同生共死!王府库银已尽数取出,凡参战者每日一两银,负伤者五两,战死者抚恤百两——若朱某侥幸不死,将来必为烈士请旌立庙!”
命令一道道传下,淮安城如同精密的器械开始运转。
朱聿键亲自巡视城防,见有砖石松动便命人加固,见箭垛过疏便令增设。从城墙到营房,从箭镞到檑木,事无巨细,他均一一查勘。
一直随身护卫的张岳一直仔细观察着朱聿键的所作所为,心底的钦佩之情愈加浓重。
从此前的募兵标准到后面的练兵法子,再到出自他手的那些戒律、章程,直到今夜这般决断、部署,这哪里像是一个被囚禁七年的罪宗藩王?即便是拿旧主黄得功与之比较,若论冲锋陷阵,那确实是黄得功的强项,但要论治军御将、政事文辩、策虑深远、临机决断,黄得功恐怕就望尘不及、难望其项背了。
夜深更寒,无人安眠。
次日午时,西门外骤然响起凄厉的唢呐声,如同百鬼哭嚎。战鼓擂动,地平线上涌出黑压压的叛军。
刘泽清骑在高头大马上,金甲红袍,笑容狰狞。他扬鞭指向淮安城头:“今日午时,本王要在漕运衙门摆酒!”
叛军推出数十辆厚木盾车,缓缓逼近。每辆盾车顶部,竟高挑着一两颗血淋淋的首级——义武营士卒怒目圆睁,城郊百姓面容扭曲。最骇人的是一名幼童头颅,小嘴微张,仿佛仍在啼哭。
盾车后,刽子手敲着梆子,唱着俚曲:“打破淮安哟,金银任抢哟,娇娘任睡哟...”淫邪笑声混着血腥气飘上城头。
守军双目赤红,箭矢如雨射下,却大多钉在盾车上。
几名年轻军官猛地举起火铳,正欲扣动扳机,却被徐铭恩一把按住:“且看车底!”
众人凝目望去,盾车底部缝隙处寒光闪烁——分明是藏了铁锹铁镐,欲至城根掘墙!
“浇金汁!倒滚油!”路振飞嘶声怒吼。
城头顿时恶臭弥漫,滚烫的粪汁热油倾泻而下。盾车下爆出非人惨叫,十数个黑影滚了出来,浑身皮肉烫烂,露出森森白骨,哀嚎片刻便没了声息。
刘泽清暴怒,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叛军如潮水扑城,云梯纷纷挂上西墙。守军投下砖石擂木,更将盐商献出的硝磺、渔民贡献的鲸油混合点燃,一团团火球掷下,墙根顿成火海。粘稠的鲸油沾身即燃,叛军变成一个个火人,哭喊着四处乱撞。
此时敌军楼车逼近,高与城齐,内置弓手箭如飞蝗,压得守军抬不起头。
忽听一声弦响,楼车上一名弓手应声坠落。又一声弦响,第二人咽喉中箭。
赵长歌屹立箭楼,弓开如满月,连珠七箭,箭箭封喉。叛军弓手惊惶四散,楼车攻势顿挫。
“好!好一个神射将军!”守军欢呼雷动。
但刘泽清却愈加恼怒。
一支督战队从中军疾驰而出,径往西门而来。随即,无数士卒被驱赶着向城门涌来,箭矢如雨、火铳如雷,攻势愈加猛烈。
见形势危急,朱聿键却在此时做出惊人之举——他大步向前,径直走向那城楼最高处,白袍在箭风中猎猎作响。
一支流矢“嗖”地一声,钉在他身旁的旗杆上,尾羽剧烈颤抖。
被临时充作亲卫队长的张岳脸色煞白,一个箭步上前欲用身体遮挡,急声道:“王爷!此处流矢密集,万金之躯,岂可立于危墙之下!请速回城楼躲避!”
朱聿键面色沉静,仿佛未曾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箭矢声。他抬手,并非格挡,而是轻轻推开了身前试图保护他的坚实臂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
城下叛军见状,嚎叫得更凶,数支箭更是直奔他而来,堪堪擦过袍袖。
“王爷!危险啊!”淮安知府徐铭恩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礼仪,急冲上前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声音都带了哭腔,“淮安可以没有徐铭恩,不能没有王爷您啊!”
朱聿键身形微顿,侧过头。硝烟掠过他清癯的面容,那双平日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亮得灼人,里面映着火光,映着血色,更映着城下万千疯狂攻城的敌军。
他淡然拂开徐铭恩的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喧嚣,传入周围每一个浴血奋战的士卒耳中:
“将士们在流血,本王岂能惜命?”
话音未落,他已完全暴露在垛口之后。白袍在混着血腥气的箭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突然竖起的旗帜,醒目而决绝。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附近正拼死将一块擂木推下城去的民壮愣住了,手臂还保持着用力的姿势;一名刚被箭矢划破脸颊、正咬牙包扎的士卒停下了动作,怔怔抬头;就连远处箭楼上正引弓待发的赵长歌,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抹醒目的白色,指节也微微一紧。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守军,心头都像是被重锤狠狠撞击了一下。
王爷在这里!王爷和我们在一起!王爷就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与我们同当箭矢!
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情绪瞬间席卷了疲惫不堪的守城军民。那不是简单的鼓舞,而是一种源自血脉的沸腾,是士为知己者死的狂热,是被最高统帅毫无保留的信任所点燃的滔天战意!
“王爷万岁!”不知是谁先嘶哑地吼出了一嗓子,声音因激动而变形。
随即,更多的吼声爆发出来,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狂潮:
“保护王爷!”
“杀贼!杀光这帮狗娘养的!”
“为了淮安!为了王爷!杀啊!”
原本因久战而略显萎靡的士气,如同被浇入了滚油的烈火,轰然冲天!士卒们仿佛忘却了疲惫,忘却了恐惧,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砖石擂木以更密集的频率砸下,火油金汁倾倒得更加毫不犹豫,每一个人的动作都充满了同归于尽般的狠厉。
一名叛军刚刚冒头,就被三四支长矛同时捅穿;一架云梯被数名军民吼叫着合力推开,带着上面一串敌兵惨叫着坠落火海。
攻势,竟在这一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燃烧生命般的反击硬生生遏制了一瞬!
朱聿键依旧屹立垛口,身形挺拔如松,白袍已是点点猩红。他没有呼喊,没有指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最坚不可摧的城墙,最振奋人心的战鼓。
众将士看到他的身影,如同注入了无穷勇气,一鼓作气,竟将敌军这波最凶猛的进攻彻底打退了下去!
战至夕阳西沉,刘泽清终于恨恨鸣金。
淮安城头一片死寂,唯闻伤兵呻吟。
朱聿键扶垛远眺,见城外营寨不减反增,炊烟遮天蔽日。他知道,这仅是开始。
转身望去,淮安城内景象令他动容——富商打开银库,一箱箱金银抬上城头;老妪搬来门板,少年抬着滚木;甚至妓馆姑娘们也拆了绣床,将木材献作擂木。几个孩童吃力地抬着水桶给士卒送水,小脸被烟火熏得黝黑。
无需动员,求生本能令万众一心。街衢要道处,巨木栅栏钉死,壕沟深挖,内插竹签铁蒺藜。家家户户门窗堵死,只留射击孔洞。一座繁华的运河都市,在几日间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悲壮的堡垒,做好了死守待援、玉石俱焚的最终准备。
远处传来孩童歌声,竟是百姓新编的俚曲:“白袍王,守淮安,赵将军,射天狼...”歌声渐响,汇成一片悲壮的潮声。
夜风中,朱聿键的白袍染满血污,他的目光最终落向南方——那里是南京的方向。
他知道,所有的希望,已系于那两名悄然南去的信使,以及那座纸醉金迷的留都之中,是否还有人记得这片正在流血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