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撕破雨幕,照亮了淮安城西一片狼藉的修罗场。
焦黑的粮垛仍在冒烟,扭曲的炮管散落一地,泥泞中混杂着暗红的血污、破碎的兵器和烧焦的残肢。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尸臭和潮湿的焦糊味,令人作呕。
刘泽清是在距离大营十里外的一处荒村里被找到的。
他衣衫不整,头盔早已跑丢,发髻散乱,脸上沾满泥点,昔日不可一世的骄狂被一夜惊魂洗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仓皇和羞愤到极点的狰狞。
“假的?!全是假的?!”他听着溃兵带回的消息,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一把揪住那报信小校的衣领,目眦欲裂,“没有朝廷大军?只有千把人的夜袭?!胡猛…胡猛就死在这千把人手里?!啊?!”
他猛地推开小校,踉跄几步,拔出腰刀疯狂劈砍着身旁的土墙,碎石飞溅:“朱聿键!路振飞!我日你祖宗!安敢如此戏耍于我!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暴怒之后是冰凉的恐惧。
粮草大半被焚,火炮尽毁,士卒伤亡虽不致命,但军心已散,昨夜那“奉旨剿贼”的呐喊如同魔咒,仍在许多溃兵眼中残留着惊惧。若此事传开,他刘泽清不仅威名扫地,更可能真的引来朝廷的猜忌和讨伐!
不行!绝不行!
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酷烈的手段,将淮安碾为齑粉!用满城的血和火,来洗刷这耻辱,重新稳固他的权威!
“收拢溃兵!立刻!”刘泽清喘着粗气,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传令扬州!让留守的副将徐大鹏,把他手底下所有能喘气的兵,一个不留,全都给老子调过来!围死淮安!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接下来的两日,淮安城外如同汇聚瘟神的法坛。越来越多的溃兵被收拢,扬州方向的援军更是络绎不绝开至——那是刘泽清本部留守的最后力量,如今被抽剥一空。
旌旗招展,号角连营,将淮安四面围得铁桶一般,水泄不通。
新到的生力军带来了更多的攻城器械,新的营寨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压抑的战鼓声日夜不息,如同敲在淮安军民心头的丧钟。
更大的攻势开始了。刘军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扑向城墙。箭矢遮天蔽日,云梯一次次搭上城头,撞车轰鸣着冲击城门。
然而,这一次,淮安的抵抗却呈现出一种迥异于前的、令人心悸的坚韧和…精巧。
城墙之外,不知何时,多出了数道曲折蜿蜒、深阔过人头的壕沟!
这些壕沟并非简单挖掘,而是巧妙利用了地形,彼此联通,内侧插满削尖的竹签、铁蒺藜,沟底淤泥陷足。壕沟之后,又树起了更为坚固、带有射击孔的木栅。
刘军冲锋的士卒往往未至城下,便先跌入这壕沟陷阱,被竹签铁蒺藜刺穿,或被守军从栅后射出的箭矢、投出的梭镖收割。即便少数悍勇之辈越过壕沟,迎接他们的是从城墙根突然探出的长矛——那是守军利用墙根暗孔进行的刺杀!
这套防御体系,并非路振飞或城中老卒所为,其核心构想,竟出自唐王朱聿键。他逆向借鉴了当年曾国荃围攻太平军时所掘长壕,变围城之壕为护城之堑!
战斗最激烈处,在西城。
刘军集中了优势兵力,悍不畏死地填平了一段壕沟,突破了木栅,直扑城墙根,架起云梯亡命攀爬!
城头守军压力陡增!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如雨点般落下,但刘军如同疯魔,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猛冲!
“守住!给老子守住!”一个粗豪的嗓音在城垛边怒吼,正是此前负责运粮的小头目赵铁柱!
他如今已是义武营一名哨官,盔甲破损,满脸血污,却兀自死战不退。一刀劈翻一个刚刚冒头的敌兵,反手又用盾牌撞开另一架云梯。
他身边的弟兄不断有人中箭倒下,惨叫跌落。一个新兵蛋子看着下方如同蚁附的敌军,面色惨白,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怕个球!”赵铁柱一把将他拽到身后,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替他挡开一支流矢,箭头刮过铁甲,发出刺耳的声响,“想想你爹娘婆姨还在城里头!想想这些杂碎破了城会干啥?!给老子顶住!王爷和路大人不会抛下咱们!援兵迟早会到!”
那新兵看着赵铁柱血流如注的胳膊,看着周围同样伤痕累累却死战不退的同袍,眼中恐惧渐渐被一股狠厉取代。
他嘶吼一声,重新举起刀,朝着城下猛砍!这不是为了每月那几钱饷银,不是为了哪个将军的功勋,甚至不全是出于对刘泽清的仇恨。这是一种更为朴素的、却也更强大的力量——守护。守护身后的家园,守护血脉相连的亲人,守护这淮安城里的万家灯火!
义武营连日来的信念教诲,在此刻血与火的淬炼中,真正融入了他们的骨血!
团队协作达到了极致。有人专司投石,有人负责近战格杀,有人救护伤员,百姓们则冒着箭矢源源不断地将守城物资运上城头。
没有人退缩,没有人抱怨,只有沉默的坚持和偶尔爆发出的、用以壮胆和威慑的怒吼!
刘泽清在高台上望见己方攻势再次受挫,士卒如割草般倒在那些该死的壕沟和木栅前,城头那面残破的“义武营”大旗依旧傲然飘扬,他气得几乎吐血。
“废物!都是废物!”他咆哮着,一脚踹翻身旁的亲兵。
“大帅息怒!”一名白发老幕僚颤巍巍上前,“贼人凭坚城深沟死守,我军强攻伤亡太大,不如长期围困,待其粮尽…”
“围困?老子等不了!”刘泽清双眼赤红,布满疯狂的血丝,“老子要他们现在就去死!立刻!马上!”
他猛地扭头,望向远处在阳光下粼粼闪动的运河水光,一个极其恶毒、丧心病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脸上露出一丝扭曲诡异的笑容,声音嘶哑而兴奋:“对啊…水…还有水…”
老幕僚一愣,随即骇然失色:“大帅!不可啊!水淹淮安,城中数十万军民…”
“那又怎样?!”刘泽清猛地打断他,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他们敢反抗我,就该死!全都该死!传令!立刻去上游!给老子掘开运河堤坝!再征调所有船只,堵截泗水、淮水!老子要水淹淮安!把这破城连同里面那些刁民、叛贼,统统喂王八!”
“大帅!此计有伤天和!必遭天谴!且水势一发不可收拾,我军营寨亦恐受波及…”另一员将领也急忙劝阻。
“滚开!”刘泽清刷地拔出刀,指着众人,“谁敢再劝,立斩无赦!老子就是要水淹淮安!天谴?老子就是天!快去!”
令箭掷地。帐内诸将幕僚面无人色,看着状若疯魔的主帅,无人再敢发声。那白发老幕僚踉跄退后,仰天长叹,泪流满面:“造孽…造孽啊…”
命令被强行执行了下去。无数刘军士卒被驱赶着,如同蝼蚁般扑向运河大堤,锄头铁锹疯狂挖掘!同时,大量船只被强行征调,拖拽至泗水、淮水河道,准备沉船堵水,抬高水位,助长水势!
淮安城头,朱聿键和路振飞几乎同时发现了远处运河大堤上那不寻常的动静,以及下游水位的异常波动。
“他…他难道要…”路振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向远方。
朱聿键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望着远处那些蚂蚁般挖掘堤坝的士兵,望着刘泽清大营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
“刘泽清…疯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在城头蔓延。
“刘贼要掘堤放水!”
“天杀的!他要水淹淮安!”
恐慌,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火攻可防,刀兵可挡,但这滔天大水,如何抵御?
城头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哭泣声。赵铁柱拄着卷刃的刀,望着城外更低洼处的自家方向,双目尽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朱聿键猛地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决死的凛然。他踏上最高处,声音穿透恐慌,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淮安父老!将士们!刘贼倒行逆施,人神共愤!然天无绝人之路!吾等身后是家国,脚下是乡土,退无可退!本王与路大人早已遣死士突围,飞章入南京告急!朝廷大军不日即至!吾等只需坚守待援,内外夹击,必可尽歼此獠!纵使洪水滔天,亦要先淹死那国贼叛军!相信本王,相信路大人,相信朝廷!守住城池,天时在我!”
他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那“朝廷大军不日即至”的消息更是带来了一线炽热的希望,暂时压下了滔天的恐慌。
路振飞立刻嘶哑着下令:“全城动员!堵死所有下水道口!加固城门!征集所有舟筏!快!”
淮安城,这座刚刚经历血战的城市,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动员起来,准备迎接一场更为残酷的、与天灾人祸的决战。
而城外,运河大堤在一锹一锄下,泥土簌簌落下,那道致命的缺口,正在不断扩大。浑浊的河水,已经开始渗出,如同恶魔贪婪的唾液。
乌云,再次缓缓汇聚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