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山,入夜微凉。
火把的光,将武景玄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映照得惨白如鬼。
他和其他几十名残匪被反绑着双手,跪在中军帐前的空地上,四周是手持利刃,目光冰冷的子弟兵。
李显搬来一张木凳,坐在武景玄面前,用一块麻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沾了血的横刀。
他不问话。
帐外,只有风声和刀锋划过布料的“沙沙”声。
“你……你想知道洞庭水寨的虚实?”
最终,是武景玄先沉不住气,他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寂静,带着一丝病态的亢奋。
“我告诉你。”
他怪笑起来,笑声如同夜枭。
“就凭你手下这群刚放下锄头的泥腿子?去给宋大爷的兵塞牙缝都不够!”
“你知道呼延冰吗?”
武景玄的脸上露出一抹近乎崇拜的狂热。
“宋大爷麾下第一骑将,三千连环马的统帅!”
他看着周围那些年轻士兵脸上露出的茫然,笑得更加得意。
“一群蠢货。连环马,就是将三五匹战马用铁索相连,马上骑士皆披重甲,冲锋之时,如同一堵移动的铁墙,人马合一,无可阻挡!”
“景熙二年,官军两万大军围剿,就是被呼延冰的三千连环马,一个冲锋,杀得丢盔弃甲,血流成河!”
帐外,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几个年轻的士兵,握着刀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两万官军,而且是全副武装的官军。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张铁牛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李显擦拭横刀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仿佛没有听到武景玄的话,只是在审视着自己手中那柄冰冷的凶器。
直到将刀身擦得雪亮,他才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武景玄身上。
“景熙元年,御花园,四皇子萧仓舒,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与战场,与水匪,与连环马,没有丝毫关系。
它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武景玄所有虚张声势的伪装。
武景玄脸上的狂热笑容,瞬间凝固。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如同寒风中的筛糠。
“不……不是我……”
他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瞳孔涣散,冷汗如浆,顺着他惨白的脸颊滚滚而下。
“不是我!别找我!是她!是她让我做的!”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显,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李显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我只是个奴婢……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不想死的……”
李显的身体微微前倾。
“她是谁?”
这个名字,仿佛耗尽了武景玄全身的力气,也抽走了他最后一丝神智。
他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嘴里反复念叨着,涕泪横流,神志不清。
“惠妃娘娘……是惠妃娘娘……”
“她说……她说四殿下体弱,活在世上也是受苦……不如早登极乐……”
“她让我推他下去的……是她……”
“不是我……”
中军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李小翠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足以让整个大梁王朝天翻地覆的秘密。
惠妃。
当朝三皇子庆王与四皇子的生母。
她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李显站起身。
他没有再看那个已经彻底崩溃的阉人。
他走到案前,点亮油灯,铺开一张干净的草纸,提笔蘸墨。
他将武景玄的口供,一字一句,清晰地记录下来,而后,让已经吓傻的武景玄用血按上了手印。
做完这一切,他将那份沉甸甸的供状折好,递给李小翠。
“你立刻带两名斥候,走小路,星夜兼程,将此物亲手交给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告诉她,我这里,不必挂心。”
“哥……”
李小翠接过供状,那张薄薄的纸,却重若千钧。
“去吧。”
李小翠不再犹豫,将供状贴身藏好,转身快步走出了大帐。
……
临江县衙,后堂。
萧容看着手中的血色供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端坐不动,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不可能……”
她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惠妃娘娘……她待三哥与四弟,视若珍宝,怎会……怎会下此毒手……”
英伯站在一旁,苍老的脸上,同样写满了震惊。
母仪天下,母仪天下。
原来,竟是这般母仪天下。
萧容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
她想起了那个总是跟在庆王身后,怯生生地叫她“九皇姐”的瘦弱弟弟。
她想起了惠妃在四皇子死后,那哭得几欲昏厥,一夜白头的凄惨模样。
原来,全都是戏。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亲情,竟是如此廉价的筹码。
良久,她睁开眼,那双凤眸中的悲伤已然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与决绝。
“英伯。”
“老奴在。”
“传我密令,雪龙卫所有在京暗桩,彻查惠妃与庆王府一应往来。我要知道,这十年,他们母子,究竟在谋划什么。”
……
玄武山,训练场。
天刚蒙蒙亮,近三千名子弟兵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操练。
只是这一次,他们手中的武器,不再是陌刀与横刀。
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兵器。
长柄,顶端是一个锋利的铁钩,侧面还带着一支短刃。
这便是李显根据系统兑换来的“拐突枪”。
“所有人都听好了!”
李显站在高台之上,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你们眼前的木桩,就是呼延冰的战马!你们手中的拐突枪,就是勾断他马腿的利器!”
“记住!我们的目标不是马上的骑士,是马腿!”
“三人一组!一人主攻,两人侧应!勾!拉!刺!”
“勾住马腿,用力后拉,让它失去平衡!侧翼两人,趁机用短刃刺杀落马的骑兵!”
士兵们按照口令,开始对着一排排飞速滚动的巨大圆木,进行着枯燥而反复的练习。
勾空,摔倒,再爬起。
动作笨拙,效率低下。
但没有一个人叫苦。
因为他们都清楚,每一次失败,在真正的战场上,都意味着死亡。
他们练的,是杀敌之术,更是活命之法。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雁门关,落雁谷。
夕阳如血,将整个山谷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尸横遍野,焦黑的残肢断臂与扭曲的兵刃铠甲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烤肉与鲜血混合的恶臭。
幽州节度使顾昭庭,身披一副早已被鲜血浸透的重甲,拄着一柄断了半截的马槊,站在尸山之巅。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不下数十处,最深的一道,从左肩一直划到右腹,几乎将他开膛破肚。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着谷中那十万具北魏大军的焦尸,眼神空洞,没有半分得胜的喜悦。
一场以身为饵,诱敌深入,火烧落雁谷的大胜。
足以名垂青史。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握着兵器的手。
那只布满老茧与伤痕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块小巧的、雕着凤纹的玉牌。
玉牌的边缘,已被他的指甲与血肉,磨得温润。
他将玉牌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而后,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铁血将军,这个刚刚坑杀了十万敌军的幽州之主,眼中竟是滑下了两行滚烫的泪。
他身后,一名亲兵单膝跪地,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大帅!我们胜了!宇文成宣那狗贼,被烧成焦炭了!”
顾昭庭没有回头。
他只是抬起头,望着京城的方向,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传我将令。”
“班师,回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