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显下令将所有缴获的兵器与粮草都堆在山顶的空地上,金银铜钱装在敞开的木箱里,在晨光下闪着冰冷又诱人的光。
他召集了所有子弟兵与乌林县的乡勇。
“昨日一战,诸位用命,换来了今日的安宁。”
李显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山风的呼啸。
“我李显,赏罚分明。”
他没有说太多废话,只是拿出一叠早已拟好的名单。
“张铁牛,斩敌七人,阵前先登,记首功!”
他亲自从一个木盘里,拿起一枚用匪徒兵刃熔铸打磨而成的、粗糙却厚重的铁质勋章,亲手别在了张铁牛的肩头。
那勋章上,只刻了两个字。
赤胆。
张铁牛这个杀红了眼的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猛地一颤,眼眶瞬间红了。
“赵四,奇袭匪船,断敌后路,为次功!”
赵四那个干瘦的老人,被两个士兵搀扶着上前,李显同样为他佩戴上勋章。
老人浑浊的泪水,当场就流了下来,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
一枚又一枚勋章被佩戴。
这不是朝廷的封赏,没有官服,没有告身。
这只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荣耀。
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士兵,挺着胸膛,反复摩挲着肩上那枚沉甸甸的勋章,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一个在战斗中断了胳膊的汉子,用仅剩的一只手,向李显行了一个笨拙却无比庄重的军礼。
李显受了这一礼。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支队伍的魂,才算真正铸成了。
授勋完毕,便是处置那些被武景玄掳掠来的女子。
近百名女子被从地牢里解救出来,她们蜷缩在一起,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你们自由了。”
李显的声音放得很轻。
“愿意回家的,我派人护送,再给一份盘缠。愿意留下的,我子弟兵管饭。”
女人们没有反应,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张铁牛走了过来,他看着那群女子,声音沙哑地对李显说。
“大人,她们回不去了。”
“回去了,村里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她们淹死。这辈子,也别想再嫁人了。”
李显默然。
他知道张铁牛说的是实话。
这世道对女人的苛责,比刀子更伤人。
“得给她们找个营生。”
张铁牛闷声说道。
“让她们自己能养活自己,不用看别人脸色。”
李显看着他,随即转身,回到帐内,铺开一张草纸,提笔写就一封短信,交给了传令兵。
“八百里加急,送至临江县衙,交公主亲启。”
信中,他只提了一件事。
以公主之名,在临江县开办一座官营纺织厂。
……
临江县衙,灯火通明。
萧容正对着一堆乱麻般的田契地契,头疼不已。
秦寿等乡绅倒了,他们名下的万顷良田成了无主之物。可这些田地,几十年来被他们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早已是一笔烂账。
原主是谁,佃户是谁,契约真假,根本无从查起。
她想还田于民,却不知该还给谁。
就在此时,李显的信送到了。
萧容展开信纸,信中除了纺织厂的提议,还有另一份厚厚的、用小字写满的文书。
标题只有四个字。
《土地法案》。
萧容只看了一眼,便被其中大胆的构想所震惊。
“废除土地私有,天下田亩,尽归国有。”
“以户为单位,按人头均分田亩,行承包之制,自负盈亏。”
“设农信合作社,官府统一提供耕牛、农具、种子,以租代买,秋后结算。”
“兴修水利,改良农法,多劳多得,按产分红。”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还田于民。
这是要将整个大梁王朝立国数百年的根基,彻底掀翻重来。
萧容拿着那份文书,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她站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她仿佛看到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一条能让万千百姓安居乐业,能让这个腐朽王朝焕发生机的道路。
她正沉浸在这份震撼之中,一名雪龙卫悄然入内,单膝跪地。
“殿下。”
那雪龙卫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挫败。
“京城暗桩传回消息,所有线索,都断了。”
萧容的心,猛地一沉。
“庆王府门庭若市,往来皆是朝中名士与清流,言谈举止,堪为表率,查不出半点不妥。”
“惠妃自四皇子薨后,便在长信宫闭门不出,潜心礼佛,十年来未曾踏出宫门一步。”
“至于陛下……”
雪龙卫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陛下已三月未早朝,终日待在养心殿,只做一件事。”
“画画。”
……
京城,养心殿。
殿内没有檀香,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墨香。
景熙皇帝萧衍,这位大梁的君主,此刻身着一身宽松的道袍,须发微乱,双眼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彩。
他面前,是一幅长达十丈的巨幅画卷。
画卷之上,山峦叠嶂,江河奔流,云雾缭绕,气势磅礴。
他手持一支紫毫大笔,屏息凝神,正在为画卷的最后一角,点上一叶小小的扁舟。
落笔的瞬间,他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向后退了两步,随即爆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成了!朕的千里江山,终于成了!”
殿外,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启禀陛下,幽州大捷,顾大帅班师回朝,正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的声音里,还带着完成旷世巨作的兴奋。
片刻,一身重甲,满面风霜的顾昭庭,大步走入殿中。
他身上的铠甲还带着斑驳的血迹与刀痕,一股浓烈的铁血煞气,与这满室的墨香,格格不入。
“臣,顾昭庭,叩见陛下。”
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平身。”
皇帝的目光,却依旧痴迷地停留在自己的画作上,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北魏十万大军,尽数坑杀于落雁谷,主帅宇文成宣,已化为焦炭。”
顾昭庭沉声禀报。
这足以震动天下的大捷,换来的,只是皇帝一句轻描淡写的赞许。
“辛苦了。”
随即,皇帝转过身,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炫耀与喜悦。
“昭庭,来看,看朕的江山!”
他指着那幅画,神采飞扬。
“此画耗朕三月心血,今日方才功成。你此番立下不世之功,乃我大梁第一猛将,朕便将这《千里江山图》,赐予你!”
顾昭庭抬起头,看着那幅壮丽的画卷,又看了看眼前这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君王,眼神复杂难明。
他没有谢恩。
皇帝也不在意,他走到顾昭庭身前,亲手将他扶起,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
“幽州有你,朕可无忧。”
说罢,他便转身,又走回了那幅画前,仿佛那画里的山河,才是他真正的天下。
“来人,再取一匹新绢来。”
皇帝的声音,飘渺而悠远。
“朕的江山,还得再添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