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聚义岛。
大堂之上,酒肉的香气混杂着湖水的腥风,凝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一个浑身湿透的喽啰连滚带爬地闯入,他的一条胳膊软软地垂着,脸上满是惊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大当家!不好了!”
“罗家山……全完了!”
“吴大用军师……他……他人头被挂在了寨门上!”
上首那张虎皮大椅上,宋大江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手中的鎏金酒杯被捏得微微变形。
“你说什么?”
“武景玄那阉人也败了?五百倭寇,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喽啰抖如筛糠,只是不住地磕头。
“那李显……他……他不是人!他是鬼!他的兵,个个都像疯了一样!”
“哐当!”
鎏金酒杯被狠狠砸在地上,滚出老远。
大堂之内,原本喧嚣的众头领瞬间噤声,一个个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宋大江那张已经扭曲的脸。
陆路已通。
罗家山这道最后的屏障,竟在一夜之间就被夷为平地。
那柄悬在洞庭湖头顶的刀,已经近在咫尺。
宋大江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扫视着堂下众人,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暴怒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下首两个文士身上。
“吴小用,朱弃武。”
“你们,有何话说?”
左侧那个面容阴沉的文士,吴小用,缓缓站起,手中羽扇轻摇。
“大当家不必惊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从容。
“李显倾巢而出,攻我罗家山,其后方临江城,必然空虚。”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贪婪的光。
“城中,可不止有粮草金银。那位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可还在城里。”
此言一出,堂下众头领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我有一计,名为‘将军抽车’。”
吴小用嘴角勾起。
“我们尽起水师,绕开玄武山,直扑临江。只要拿下临江,擒住公主。那李显的子弟兵,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届时,是杀是剐,还不是大当家一句话的事?”
“携公主以令江南诸侯,扫清寰宇,指日可待!”
“妙啊!”
一个年轻的头领一拍大腿,兴奋地站了起来。
“军师此计大妙!咱们直接去掏他的老窝!”
更多的头领开始附和,一个个摩拳擦掌,仿佛已经看到了金银满仓,美人入怀的景象。
就在此时,右侧那名一直沉默不语的老成文士,朱弃武,站了出来。
“不可。”
他的声音沙哑,却如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大当家,此乃下策。”
吴小用的脸色沉了下去。
朱弃武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对着宋大江长揖及地。
“李显能一夜之间攻破罗家山,岂是寻常之辈?他用兵稳健,步步为营,又怎会想不到临江空虚,不设防备?”
“此计太过明显,恐怕正中其下怀,是诱我等出水的圈套。”
“更何况。”
朱弃武抬起头,眼神凝重。
“城中有公主在,我们若攻城,便等同于公然谋反。届时引来的,便不是临江一县的官兵,而是朝廷的十万大军。我等纵有天险,也难抵天兵。”
“依老夫之见,当固守水寨,以快船小队,日夜袭扰其后方粮道,令其疲于奔命。待其军心动摇,粮草不济,再寻机决战,方为上策。”
堂下,那些年长的头领们纷纷点头,觉得此言有理。
宋大江的眉头紧紧锁起。
他的手指在虎皮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吴小用的计策,像一团烈火,点燃了他心中最大的野望。
朱弃武的计策,却像一块冰,让他冷静,也让他感到了憋屈。
他不想等。
他本是县衙一小吏,靠着钻营与狠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他享受这种一呼百应,生杀予夺的感觉。
让他像老鼠一样去骚扰,去等待,他做不到。
他要的是一场豪赌。
一场能让他彻底摆脱过去,一步登天的豪赌。
擒住公主,号令江南。
这八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终于,他停止了敲击。
“就依吴军师之计。”
他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
“传我将令,尽起岛上所有战船,三日后,兵发临江!”
“朱军师,你留守洞庭水寨。”
朱弃武脸色一白,张口欲言。
“呼延冰!”
宋大江直接打断他,看向堂下角落里一个身形魁梧,沉默如铁塔的重甲大汉。
“你率三千连环马,留守聚义岛。若我三日未归,你便带着我的人头,去向官府请降。”
那名叫呼延冰的大汉站起身,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宋大江,重重地抱了抱拳。
朱弃武看着这一幕,长叹一声,缓缓坐下,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洞庭湖的天,要变了。
……
两日后,玄武山。
一名斥候飞奔入帐,单膝跪地。
“报!”
“宋江尽起水师,大小战船三百余艘,正铺天盖地,向下游临江县杀来!”
帐内,一众子弟兵的将校,脸色齐齐一变。
张铁牛第一个站了出来。
“大人!末将愿率五百精兵,星夜回援临江!”
李显正对着地图,闻言,他只是缓缓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忧色,反而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必。”
他放下手中的木炭,声音平静。
“鱼,终于出水了。”
他走到帐外,看着校场上那三千操练不休的兵士,声音传遍四野。
“全军听令!”
“饱食三日,厉兵秣马!”
“我们的战场,不在临江。”
他用手,指向洞庭湖的方向。
“在这里。”
说罢,他翻身上马,没有带任何亲兵,独自一骑,朝着洞庭湖的方向,绝尘而去。
聚义岛水寨之外,百里芦苇荡。
呼延冰一身重甲,端坐于马背之上,在他身后,是三千名同样披着重甲的骑士。
铁索将战马相连,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钢铁森林。
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他正巡视着营地,忽见远处,一道烟尘扬起。
一匹快马,正孤身一人,向着他的大营疾驰而来。
马上骑士,一身布衣,腰悬长刀,背负重兵,神态从容。
正是李显。
呼延冰双眼一眯,催马上前。
两军阵前,一人一骑,遥遥相对。
“来者何人?”
呼延冰的声音,如同闷雷。
李显勒住马,看着眼前这个威猛如天神的将军,看着他身后那支足以踏平一切的铁骑。
“你就是呼延冰?”
李显的声音很平,没有丝毫波澜。
“既知我名,怎敢犯境?”
呼延冰朗声答道。
“我这里,有一份你的军籍档案。”
李显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缓缓展开。
“呼延冰,雁门郡人士。景熙元年,以伍长之职,随顾节度镇守北境,于黑山一役,阵斩北魏先锋大将,官升校尉。景熙二年,因不满上官克扣军饷,鞭挞主簿,被判流刑,押解途中逃脱。”
李显抬起头,直视着呼延冰那双被头盔阴影笼罩的眼睛。
“你的祖父,呼延玄,死于雁门关下。”
“你的父亲,呼延破虏,战死于朔方城头。”
“你呼延家三代忠良,满门英烈,皆为我大梁抵御外侮的铁血忠魂。”
“我只想问一句。”
李显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剑,直刺呼延冰的心脏。
“你穿着这一身重甲,拿着朝廷发的俸禄,却不去北境杀敌,不去为你的父祖报仇。反而在这里,为一群鱼肉乡里,残害百姓的水匪看家护院。”
“九泉之下,你该如何去见你呼延家的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