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回京后的高正,并未立刻搅动朝堂。他只是日日陪着皇帝萧衍,或在御花园赏花,或在昆明池垂钓。
他像一个最体贴的臣子,绝口不提江南的乱局,也绝口不提幽州的兵事,只是陪着皇帝谈玄论道,品鉴书画。
皇帝萧衍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
这一日,君臣二人正在山顶的凉亭中对弈。
“陛下。”
高正落下一子,状似无意地提起。
“臣听闻,顾大帅在幽州治军严明,颇有古之名将之风。只是……幽州军中,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皇帝拈着棋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何出此言?”
“臣也是道听途说。”
高正笑了笑,声音压得极低。
“据说,顾大帅时常感念陛下天恩,言谈间,常提及三皇子殿下聪慧果决,颇似陛下年轻之时。臣在想,顾大帅忠君爱国,许是爱屋及乌,连带着对三皇子殿下也格外看重。”
“只是……三皇子毕竟不是太子。顾大帅这般亲近,怕只怕,会引来朝中非议,于三皇子名声有损啊。”
皇帝的面色,沉了下去。
他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按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高正见状,话锋一转。
“不过,臣也听闻了一桩趣事。陛下派往北境监察军纪的一名雪龙卫小旗官,月前在幽州地界……失踪了。”
“一个微末小吏,许是贪杯误事,坠马摔死了,倒也不足为奇。只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倒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痕迹。”
“啪!”
棋盘,应声而裂。
皇帝猛地站起,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雪龙卫!”
“朕的雪龙卫!”
“连朕的人都敢动!他顾昭庭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皇帝的咆哮声在山顶回荡,惊起林中飞鸟无数。
他心中的那根弦,终于被高正精准地拨断了。
他对顾昭庭的猜忌,对庆王身世的玩弄,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被触犯龙威的狂怒。
“来人!”
“给朕连发十二道金牌!火速发往幽州!”
“令三皇子萧景,即刻接掌幽州一应军政!顾昭庭、刘宪,给朕滚回京城,听候发落!”
……
雁门关,节度使大帐。
当十二面刻着龙纹的金牌,摆在庆王萧景面前时,他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象征着皇权至高意志的十二道金牌,又看了看跪在地上,面色阴沉的顾昭庭,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
权力,唾手可得。
他成了幽州十万大军名正言顺、军政一体的主人。
从这一刻起,他就是幽州真正的王。
可这背后,是高正那张含笑的脸,是那盘他看不懂的棋。
他惊惧于高正那翻云覆雨的权谋手段,更不解他为何要将这泼天的富贵,硬塞到自己手里。
他想不明白。
但他对权力的渴望,早已压倒了一切。
他缓缓走上前,拿起一面金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一阵战栗。
这便是权力。
可以主宰别人生死,可以决定十万大军动向的权力。
他走出大帐,看着校场上操练的数万兵士,看着那如林的长枪,如云的旌旗。
恰在此时,一只苍鹰自天空盘旋而过,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
“射下来。”
庆王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身后的亲兵一愣。
“殿下,那是……”
“给本王射下来!”
一声令下,数百名弓箭手同时引弓。
“咻——!”
万箭齐发,如一片乌云,瞬间将那只苍鹰射成了刺猬。
苍鹰哀鸣一声,从空中坠落。
庆王看着那坠落的身影,听着那万箭齐发的破空声,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快感,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
他痴迷于这种一言出,万箭发的权力。
他回过身,走入大帐,铺开一张纸。
他提笔,写下了一句话。
那是顾昭庭在落雁谷大捷后,醉酒时曾对他说过的话。
“古有三十而建节者,为太祖皇帝与吾。”
他将信纸封好,交于心腹。
“星夜送往京城,高相府。”
……
京城,高正府邸。
晚膳的菜肴,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八道。
水晶肘子,蟹粉狮子头,佛跳墙,烤乳猪……每一道,都极尽奢华,穷尽江南名厨的心血。
高正独自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信使被带了进来。
高正接过信,展开,看了一眼,脸上波澜不惊。
他将信纸随手放在一旁,继续用银筷夹起一片雪白的鱼肉。
“本相,知道了。”
信使退下。
屏风后,一道婀娜的身影缓步走出。
来人一身薄纱,身姿曼妙,正是高正豢养在府中的美人,独孤雁。
“老爷。”
她走到高正身后,伸出纤纤玉手,为他轻轻揉捏着肩膀。
“既然顾昭庭已是笼中之鸟,何不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其除去,以绝后患?”
高正放下筷子,摇了摇头。
“妇人之见。”
“杀一个顾昭庭容易。可一旦杀了他,我高正,便坐实了亘古奸贼之名,遗臭万年。”
独孤雁吃吃地笑了起来,吐气如兰。
“老爷引诱皇子,勾结外敌,图谋大事,还想着青史留名?”
“为何不想?”
高正转过身,捏住她光洁的下巴,眼中闪过一丝傲然。
“待我功成名就,这史书,还不是任由我门下的大儒去写?黑的,也能写成白的。”
“可‘莫须有’这三个字,是刻在骨头上的,洗不掉。”
独孤雁媚眼如丝。
“那……若是妾身,能让老爷快活胜过神仙,老爷可还会在意这奸贼之名?”
高正闻言,朗声大笑。
“哈哈哈!倘若三皇子真听我的,这天下,便有大半在我股掌之间,权倾朝野,美人如云,又何愁你一个小小女子?”
说罢,他一把将独孤雁横抱而起,吹熄了桌上的烛火。
“春宵苦短,莫谈国事。”
……
乌林县城外,王德的军帐。
酒气冲天。
王德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狠狠地将酒坛摔在地上。
“直娘贼!”
他打了大半辈子的仗,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还没开打,手下的兵就跑了一大半。不是夜里开了小差,就是被对面的泥腿子三言两语给策反了。
“李显!”
他红着眼,抄起身边的大刀,踉踉跄跄地冲出军帐。
“给老子滚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他骑着马,在乌林县的城下,破口大骂。
城头之上,李显闻讯,只是淡然一笑。
他没有多言,取过一杆长枪,翻身上马。
“开城门。”
两马相交。
王德的刀法大开大合,势大力沉,确有万夫不当之勇。
李显的枪法则灵动刁钻,如毒蛇吐信,招招不离对方要害。
“铛!铛!铛!”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二人转瞬之间,已交手二十余合。
王德越打越是心惊,他只觉得对方的枪法连绵不绝,如同一张大网,将他所有的力道都化解于无形。
就在他一刀劈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李显的枪,动了。
枪尖一抖,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地点在了王德的大刀刀脊之上。
“咔嚓!”
一声脆响。
王德那柄百炼钢打造的大刀,竟从中断裂。
王德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他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刀柄,呆若木鸡。
随即,他怪叫一声,拨转马头,夹着马腹便向自家军营逃去,嘴里依旧骂骂咧咧。
“你小子不讲武德!等着!”
城头之上,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李显收枪回城。
他没有回县衙,而是径直走到了那高悬着赵氏兄弟头颅的城门之下。
他看着那两颗早已被风干,却依旧圆睁着双眼的头颅,沉默不语。
身后,是闻讯赶来的乌林百姓。
他们没有欢呼,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李显。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端着一碗水,递到李显面前。
“大人……喝口水吧。”
他身后的百姓,箪食壶浆,眼中噙着泪水。
“大人,俺活了三十年,就没见过不欺负咱们老百姓的兵。”
“只有你们,只有公主殿下的兵,才是咱们自己的兵啊!”
“昨天,还有个小哥,帮俺老婆子把柴火搬回了家。俺给他一碗水,他直摆手,说有纪律,不能拿百姓一针一线……”
老妇人说着,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瞬间传染了整条长街。
百姓们跪倒在地,哭声震天。
他们哭那枉死的赵氏兄弟,哭这迟来的公道,更哭那终于看到的一丝光亮。
李显扶起最前面的老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无比坚定。
“乡亲们,都起来。”
“我向你们保证,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两颗头颅,面对着这满城悲泣的百姓。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炭笔,就在那斑驳的城门之上,写下了一行字。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他下令,将赵氏兄弟的遗体,以最高规格收敛,追授“赤胆”勋章,追封“乌林烈士”。
“凡赵氏亲族,入我临江书院,学费全免,食宿全包。”
“此令,即刻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