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县衙的屋顶上,瓦片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滚烫。
县令张道玄趴在屋脊上,一身华贵的官袍皱得像腌菜,头顶的乌纱帽歪在一旁,脸上是一片死人般的铁青。
他已经在这里趴了整整一个时辰。
县衙之外,是黑压压的人潮,一眼望不到头。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冲击,只是沉默地站着,用四十万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张大人,您下来吧。”
一个老农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劝慰。
“是啊,咱们不打您,就是想跟您评评理。”
张道玄闻言,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探出头来,声音尖厉。
“评理?你们这是要造反!”
他指着下面的人群,手指抖得像风中的筛糠。
“本官……本官下去可以,但你们得给本官写个凭据!画押保证,绝不殴打朝廷命官!”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一个胆大的年轻人,扯着嗓子喊道。
“大人,您放心下来,咱们保证不动手,就让您把话说完!”
张道玄将信将疑,又磨蹭了半晌,终于是被腹中那股汹涌的尿意逼得没了办法,颤颤巍巍地顺着梯子爬了下来。
他双脚刚一沾地,还没来得及挺直腰杆,摆出官威。
一股温热的液体,便顺着他的裤管,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滩深色的、骚臭的痕迹。
四十万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位乌林县的父母官,尿了裤子。
笑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混杂着鄙夷与怜悯的沉默。
就在这尴尬的死寂中,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马蹄声自城外传来。
江南总督王德的大军,到了。
王德骑在一匹高大的西域宝马上,满面尘霜,一脸狼狈。他身后的士兵,一个个也是灰头土脸,甲胄上沾满了泥浆,不少人还一瘸一拐。
他刚进城,前锋的骑兵队就掉进了百姓们连夜挖好的陷阱里,摔得是人仰马翻。
“反了!都反了!”
王德看着县衙前那黑压压的人潮,又看了一眼在风中凌乱、裤裆湿透的张道玄,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一群刁民!一群贱骨头!竟敢对抗天兵!”
他抽出腰间的马鞭,遥指着人群,破口大骂。
“给本督上!凡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憋了几日怨气的官兵们,如同得了赦令的恶犬,他们举起手中的屠刀,发出一声呐喊,便要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冲去。
然而,百姓们没有退。
一个站在最前排的汉子,认出了对面一个官兵,他猛地喊道。
“二狗子!你忘了你爹是怎么被陈乡绅逼死的吗?你现在要为他们,向我们挥刀?”
那名叫二狗子的士兵,举着刀的手,猛地一僵。
越来越多的人,在官兵的队列里,找到了自己的同乡,自己的亲戚。
“跟着公主和李显,我们有田分,有饭吃,有衣穿!你们呢?”
“你们的爹娘,还在家里饿着肚子,等你们拿命换来的那点军饷!”
一声声质问,像一把把无形的锤子,敲打在那些士兵的心上。他们的冲势,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王德见状,勃然大怒。
“一群废物!给本督杀!今天不杀他个血流成河,本督的王字就倒过来写!”
屠刀,终究还是要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整齐、沉稳,却又带着雷霆之势的脚步声,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
一支军队,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他们穿着统一的灰色军服,没有鲜亮的铠甲,却个个精神饱满,身形笔挺。
他们手中,是闪着寒光的陌刀与横刀。
他们的脸上,是与王德麾下官兵截然不同的、一种坚毅而沉静的神情。
临江子弟兵,到了。
李显与张铁牛并辔而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李显立于阵前,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王德,那股肃杀之意却令王德浑身不自在。
李显的部队没有立刻冲锋,只是在距离王德大军百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结成军阵,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钢铁堤坝。
王德看着眼前这支突然出现的军队,看着他们手中那明显是军中制式、甚至更为精良的兵器,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李显!”
他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对峙,从正午持续到黄昏。
最终,是王德先选择了退让。他不敢在兵无战心的情况下,与这支明显是精锐的部队,而且剿灭了纵横洞庭湖多年的水匪的百战之师硬拼。
他下令大军后撤三里,在城外扎营。
是夜,乌林县的百姓们自发地打开家门,端着热汤热水,要去慰劳那支援救他们的子弟兵。
可当他们走出家门,却看到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长街之上,数千名子弟兵,没有一人去惊扰百姓。
他们和衣而卧,以冰冷的青石板为床,以冰冷的兵器为枕,在萧瑟的秋风中,沉沉睡去。
没有喧哗,没有抱怨。
只有整齐的队列,和此起彼伏的、平稳的呼吸声。
一个老妇人端着一碗姜汤,走到一个年轻的士兵面前,那士兵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睡梦中还紧紧抱着怀里的长刀。
老妇人想叫醒他,让他喝口热汤,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
她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衣衫,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她缓缓跪下,对着那沉睡的士兵,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扑通。”
“扑通。”
她身后,成百上千的百姓,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他们什么也没说。
但这一刻,他们都明白了。
谁,才是真正的子弟兵。
谁,才是大梁该有的脊梁。
……
雁门关,节度使府。
庆王萧景将自己关在府里,终日买醉。
他不敢去想高正的建议,那是一条饮鸩止渴的绝路,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可他更不敢什么都不做。
太子已视他为眼中钉,父皇的猜忌与玩弄,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他醉生梦死之际,一名亲兵押着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走进了大帐。
“殿下,我们在关外抓到了一个北魏的探子。”
庆王抬起醉眼惺忪的头,看清来人的脸时,他微微一愣。
竟是秦寿的族弟,从临江劳动改造营里逃出来的秦正旺。
“你?”
秦正旺一见庆王,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跪倒在地。
“殿下!草民是来救您的!”
他将北魏的意图和盘托出,说单凭北齐三十万大军,未必能一举攻破京城。但若加上北狄与北魏,三国联军,合计七十万铁骑,则大梁必亡,殿下登基,如探囊取物。
“只是……”
秦正旺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要顾昭庭的人头。”
“放肆!”
庆王猛地站起,一脚将秦正旺踹翻在地,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顾大帅乃我大梁长城,岂容尔等蛮夷玷污!来人!将这叛国之贼,给本王乱棍打出!”
秦正旺被两名甲士架起,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猛地挣扎起来,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好一个大梁长城!”
“可殿下知不知道,这长城在一天,您就永远只能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
“野种”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庆王的心脏。
他身体剧震,挥手让甲士停下。
他看着秦正旺,声音在颤抖。
“你……你想让本王怎么做?”
秦正旺见状,心中大定。
“殿下不必亲自动手,只需修书一封。高相爷,自有办法。”
……
京城,玉峰山。
高正陪着便衣出行的皇帝萧衍,缓步走在山道上。
“陛下,臣听闻,幽州落雁谷大捷,顾大帅坑杀北魏十万大军,威震北境。只是……臣有一事不明。”
高正状似无意地说道。
“北魏主帅宇文成宣已死,其国内大乱,正是乘胜追击,直扑北魏京师,一举灭国的大好时机。为何顾大帅,却按兵不动呢?”
皇帝闻言,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
二人行至山下,只见一座新修的生祠拔地而起,祠堂之内香火鼎盛,供奉的不是神佛,竟是顾昭庭的长生牌位。
无数百姓正排着队,争相入内烧香跪拜,口中念叨着“全靠顾大帅保境安民”。
皇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他看着那座比皇家寺庙还要气派的生祠,看着那块写着“大梁柱国顾大帅”的牌匾,只觉得一股无名的怒火,在胸中翻腾。
他正要发作,却被高正一把拦住。
“陛下,万万不可。此乃民心所向,您若动怒,恐寒了北境将士与百姓的心。”
皇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连那炷已经点燃的香,都扔在了地上。
二人登上山顶,俯瞰着京城壮丽的景色,皇帝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高正见时机已到,这才上前一步,轻声说道。
“陛下,如今幽州军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顾昭...顾大帅在军中与民间的威望,甚至高过了朝廷。”
“三皇子殿下在幽州日久,与顾家过从甚密,其夺嫡之心,路人皆知。而太子殿下虽精于政务,性情却稍显仁厚。”
“臣恐日后生变,不若……”
高正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不若将庆王与顾大帅,都召回京师,明升暗降,或可解此危局。”
皇帝负手而立,望着远方巍峨的紫禁城,久久不语。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容朕,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