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朕滚回昭阳宫去!”
萧衍发出一声不似人君的咆哮,他双手抓住沉重的紫檀龙案,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掀翻在地。
“哐当——!”
一声巨响,奏折、笔墨、玉器、砚台,连同那幅他最心爱的《千里江山图》画稿,尽数倾倒,墨汁泼洒,将那壮丽的山河染成一片污浊的狼藉。
萧容那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如同一道落雷,不仅劈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更劈碎了御座之上那个男人,身为天子最后的、也是最可悲的尊严。
皇帝萧衍的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他伸出一根发颤的手指,直指殿下那个依旧挺立的女儿,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满朝文武,百官勋贵,此刻尽皆俯首,噤若寒蝉。
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整个金殿之内,死寂得能听见龙案上滚落的玉石碎裂的声音。
他们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敬畏地、恐惧地瞥着那个一身素衣,脊梁挺得如一杆不倒长枪的女子。
她不像一个公主。
她像一个从九幽地狱里走出来,要向这腐朽人间宣判的魔神。
终于,死寂被一声尖厉的嘶吼划破。
是太子萧启。他从百官之列第一个冲了出来,脸色因恐惧与愤怒而扭曲,声音变得又尖又细。
“反了!你反了!”
他指着萧容,仿佛在指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
“来人!将这妖女!给本宫拿下!”
殿外的羽林卫闻声而动,甲胄铿锵,数十名手持长戟的甲士如潮水般涌入殿中,肃杀的铁血之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大殿。
可他们,却在距离萧容三步之外的地方,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为首的几名甲士,甚至不敢与她对视。
她的眼神太静了。
那是一种洞穿了生死,看透了权欲的平静。
静得像一潭万年不化的寒渊,能吞噬一切刀光剑影,也能冻结所有人的杀心。
“朕……朕……”
龙椅之上,皇帝终于从那股窒息感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龙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一场溺水的噩梦中挣扎出来。
他看着殿下那个孤绝的身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恐惧。
他不敢杀她。
他怕那冰冷的刀锋落下,溅起的血,会点燃他萧家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嘶哑而虚弱,充满了狼狈的退让。
“昭阳公主萧容,言行悖逆,蛊惑人心,着……夺去凤冠,废除封号,幽禁于昭阳宫!无诏,不得外出!”
两名面无表情的禁军甲士上前,伸出戴着铁甲护手的手。
萧容没有反抗。
她抬起手,亲自摘下头上那顶用赤金打造,镶嵌着东珠与翡翠,象征着皇室至高荣耀的九凤朝阳冠。
那顶沉重的凤冠,在她手中轻如鸿毛。
她随手将其交到甲士手中,动作从容,没有半分留恋,仿佛丢掉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旧物。
她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龙椅上那个瞬间苍老了十岁的父亲,又看了一眼人群中面如死灰、眼神怨毒的太子。
她的嘴角,竟是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悲悯,有不屑,更有决绝。
她在一片死寂的目光中,缓步走出了太和殿。
她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重锤,敲打在金殿之上每一个人的心上。
消息不胫而走,天下大震。
昭阳宫,朱红的宫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落下的铜锁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宫墙内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顶盔贯甲的羽林卫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肃杀之气,让宫檐下的风铃都不敢作响。
萧容回到这座她从小长大的宫殿,却发现自己成了这宫里最尊贵的囚徒。
她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监视。
便是入厕,门外都有两名宫女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她凭空消失了去。
萧容对此,只觉得哭笑不得。
她索性摆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每日不是临摹前朝大家的法帖,便是翻阅那些早已蒙尘的古籍。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在院中的梨树下,不急不缓地打一套从李显那里学来的简易拳法。
送来的膳食,是御膳房精心烹制的山珍海味。
换上的衣物,是江南织造局新贡的绫罗绸缎。
比起在临江时,那吃了上顿没下顿,睡在泥水窝棚里的日子,这里简直是天堂。
可她却觉得,这金碧辉煌、温暖如春的宫殿,比临江任何一处漏风的茅屋,都更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
夜深人静时,她会独自坐在窗前,推开雕花的窗棂,看着天边那轮被宫墙切割得残缺不全的冷月。
她会想起临江那浑浊却充满生命力的江水,想起那一声声撼天动地的夯土号子,想起那一张张在泥泞中挣扎却依旧闪着光的脸。
她更会想起那个在滔天洪峰面前,依旧挺直脊梁,仿佛能扛起一片天的男人。
想起他写的《土地法案》,想起他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时,那平静却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眼神。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敬佩、好奇与一丝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倾慕之情,在她心中,如春日的藤蔓,悄然滋生,盘根错节。
……
临江县,如今已是另一番天地。
李显全面接管了临江的所有政务军务。
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扩军备战,不是清算乡绅。
而是在县城最中心的位置,拆除了原本早已破败不堪的县学,用最新的水泥技术,建起了一座崭新的、三层高的宏伟书院。
“临江书院”。
书院落成之日,李显亲自在门口挂上匾额,并向江南所有寒门士子,发出了言辞恳切的招揽令。
他没有废黜儒学。
但他却在儒家的“六艺”之外,增设了四门闻所未闻的全新学科。
数学,物理,化学,生物。
合称,“格物四科”。
他亲自编写教材,用最浅显易懂的白话,配上生动有趣的插图,阐述着这个时代的人想都不敢想的知识。
消息传出,整个江南士林为之哗然。
无数自诩名门正派的儒生,将此举视为歪门邪道,是对圣人学说最恶毒的亵渎。
儒家领袖,当朝三代帝师,被誉为“文宗”的甘玄,听闻此事,在京城府邸的学宫中勃然大怒,当场摔碎了陪伴自己三十年的端溪龙纹砚,怒斥李显为“乱世妖孽,当以雷霆击之”,并号召天下学子,共讨之。
一场波及整个文化界的“气学之争”,就此拉开序幕。
甘玄的曾经的弟子,云州巡按,正在江南巡抚的刘伯宗,第一个站了出来,誓要为圣人大道正名。
他率领着江南数十名成名已久的大儒,浩浩荡荡地抵达临江,向李显发起了公开辩论。
辩论的地点,就设在临江书院那间能容纳千人的大讲堂内。
“李显!”
刘伯宗一身浆洗得笔挺的儒袍,头戴方巾,站在堂中,声色俱厉,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
“你妖言惑众,妄谈格物,可知天地万物,皆由‘气’所化?气聚则生,气散则死。天人感应,君王失德则天降灾殃,此乃圣人大道,岂容你这黄口小儿在此置喙!”
李显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刘大人,你说的‘气’,是什么?”
“气,便是道,是理,是构成宇宙的本源!是万物生发的根基!”刘伯宗昂首挺胸,说得慷慨激昂。
李显又问:“那它看得见吗?摸得着吗?”
“竖子无礼!”刘伯宗气得吹胡子瞪眼,“‘气’无形无相,玄之又玄,又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的肉眼所能窥探!”
李显笑了。
“刘大人,你错了。”
他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子,在手中抛了抛。
“你口中的‘气’,在我这里,它有名字,叫空气。”
“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真实存在,有重量,有压力,并非虚无缥缈之物。”
“至于天人感应,更是无稽之谈。临江洪涝,非因君王失德,而是因上游雨量过大,堤坝年久失修。此乃自然之理,与人事何干?若君王打个喷嚏,天上就要打个雷,那这天下,岂不是日日雷声滚滚?”
刘伯宗被这番粗鄙却又刁钻的比喻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一派胡言!你待如何证明?”
“三日后,县衙门口,我让你亲眼看看,‘气’的力量。”
三日后,临江县衙前的广场上,人山人海,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李显命人抬上两个巨大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制半球。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将两个半球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然后用一个造型奇特的抽气筒,将里面的空气抽干。
“刘大人。”
李显指着那合二为一的铜球,做了个“请”的手势。
“请。”
刘伯宗冷哼一声,他就不信这邪。他命人牵来十六匹从军中挑选的最为神骏的高头大马,分列铜球两侧,用最坚固的铁索牢牢系住。
“拉!”
随着刘伯宗一声令下,十六匹骏马同时发力,肌肉贲张如铁块,四蹄在青石板上刨出刺耳的摩擦声,竟是无法将那两个看似轻易合上的铜球,拉开分毫!
全场,一片死寂。
刘伯宗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纹丝不动的铜球,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到震惊,再到见了鬼一般的骇然。
李显没有停下。
他让张铁牛和李小翠抬上一个装满了清水的大木桶。
李小翠手持一个简易的压力水枪,将一道清亮的水柱射向空中。
阳光穿过细密的水雾,一道绚丽的七色彩虹,瞬间呈现在所有人眼前,引得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
“刘大人,你所谓的祥瑞,所谓的霓虹,不过是阳光穿过水珠,被折射分解后的样子。雨后天晴,便能得见,与吉凶祸福,毫无干系。”
刘伯宗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数十年寒窗苦读的圣贤书,他坚信不疑的宇宙至理,在这一刻,被两个简单得近乎戏耍的“戏法”,击得粉碎。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指着李显,嘴唇哆嗦着,如同离了水濒死的鱼。
“你……你……妖术……”
就在临江的“路线之争”愈演愈烈,吸引了整个江南目光之时,一个噩耗,从乌林县快马传来。
赵志田与赵志轩兄弟,因聚众“谋逆”,被斩首示众,人头高悬于城门之上。
消息传到临江,李显正在给书院的孩子们讲解杠杆原理。
他听完斥候的禀报,手中那根用来演示的木棍,“啪”的一声,被他生生捏断。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堂下的孩子们都感到了那股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一天,他没有再继续讲课。
他回到县衙,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夜未出。
第二日,一份名为《临江宣言》的文告,随着最新一期的《临江旬报》,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传遍了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文告的开头,便是那句两千年前陈胜吴广振聋发聩的质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宣言之中,李显第一次系统性地阐述了他的思想。
他用最直白、最尖锐的语言,痛斥了地主阶级对百姓敲骨吸髓般的残酷压迫,指明了所谓的士绅的存在是维护其特权而编造的无耻谎言。
他提出了“全大梁劳动者联合起来”的口号,号召所有被压迫的农民、工人、手工业者,团结起来,用自己的力量,去推翻压在头上的那座名为“士绅”的大山。
宣言的最后,他宣布,在临江,正式成立“全体工农复兴同盟会”。
所有加入同盟会的人,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职位高低,皆以“同志”互称。
这篇宣言,如同一道黑夜中的惊雷,瞬间撕裂了江南沉寂的天空。
乌林县,那些刚刚失去领袖,陷入悲愤与迷茫的百姓,在看到这份宣言后,彻底爆发了。
他们放下了锄头,停下了织机,走上街头。
江南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罢工与游行,开始了。
愤怒的农民与工人,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高喊着“为赵氏兄弟报仇”的口号,要求严惩县令张道玄。
城中的乡绅富户,一个个吓得大门紧闭,魂不附体。
张道玄忙得焦头烂额,他手下那几十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衙役,在数万愤怒的民众面前,如同几只被踩死的蚂蚁,毫无作用。
而奉命前来镇压的江南总督大军,却迟迟未到。
他们的运粮路线,被自发组织起来的周边村民,用挖陷阱、断浮桥、夜半袭扰的方式,搞得措手不及。
士兵们甚至不敢下乡征粮,因为每一个看起来平静的村庄,都可能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整整十天,江南总督的大军,在距离乌林县不到百里的地方,寸步难行。
而乌林县内,早已是地覆天翻。
张道玄躲在县衙的屋顶上,瑟瑟发抖地看着城中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愤怒的人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知道,这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