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上的风,像裹着沙砾的刀子,割在脸上生疼。
庆王萧景疯了一般抽打着胯下的战马,马蹄在龟裂的土地上扬起滚滚黄尘,他只想逃,逃离那个让他窒息的真相,逃离那个名为顾昭庭的男人。
身后,另一骑卷着同样的烟尘追了上来,死死咬住不放。
终于,庆王的坐骑耗尽了力气,发出一声悲鸣,前蹄一软,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顾昭庭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扶起他。
“景儿!”
“别碰我!”
庆王一把甩开他的手,踉跄着站起,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你满意了?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位子,争了半辈子,你是不是很满意!”
顾昭庭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痛楚。
“那个位子,不值得。”
他声音沙哑。
“随我归隐吧,天下之大,寻一处山林,做个逍遥王爷,不好吗?我会向太子陈情,你我再无争位之意。”
“逍遥王爷?”
庆王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
“你让我放下?你让我归隐?”
他猛地逼近一步,死死揪住顾昭庭的衣甲,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你告诉我,当年你为何不放下?为何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送进宫中,受尽屈辱!”
顾昭庭的身体,剧烈一震。
他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质问,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他为何不放下?
他只能看着,看着那道圣旨,看着她含泪登上那架马车。
庆王松开了手,脸上只剩下灰败的绝望。
“你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求我?”
“我不会退,我不能退。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就是我母子二人的死无葬身之地。”
他看着顾昭庭,眼中再无半分父子之情,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你走吧。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君臣。”
说完,他牵过疲惫的战马,翻身而上,头也不回地向着雁门关的方向走去。
顾昭庭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孤绝的背影,只觉得戈壁的风,吹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里。
……
是夜,雁门关,节度使大帐。
庆王独自坐在案后,对着一盏摇曳的油灯发呆。
帐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青布长衫,面带微笑,正是枢密副使,高正。
“殿下。”
庆王抬起头,眼中满是警惕与厌恶。
“高相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皇后娘娘,是我的胞妹。太子,是我的外甥。你觉得,我来做什么?”
高正没有绕圈子,直接点破了庆王心中最大的疑虑。
庆王冷笑一声。
“来看我笑话?还是来替太子,送我上路?”
“都不是。”
高正走到他对面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我是来帮殿下的。”
“帮你登上那个位子。”
庆王瞳孔一缩。
“荒谬!你我两派,势同水火。你帮我,图什么?”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高正吹了吹杯中的热气,声音平稳。
“太子仁厚,却也优柔。他若登基,守成有余,开创不足。而殿下你,心性果决,手段狠辣,更像一位开疆拓土的君主。”
“更重要的是……”
高正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
“幽州军械走私一案,是我一手策划的。”
庆王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死死盯着高正,仿佛要将他看穿。
“是你?!”
“为何?”
“为了钱。”
高正的回答简单直接。
“也是为了削弱顾昭庭。他手握十万幽州军,功高震主,是我兄妹二人的心腹大患。”
“我卖给北齐的,是军械。换回来的,是足以养活三十万大军的粮草与金银。”
“那些次品军械,让顾昭庭在落雁谷打得那般惨烈,让他不得不以身为饵,才换来一场惨胜。如今,整个幽州军,对你这个负责后勤的皇子,早已是怨声载道。”
高正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精准地扎在庆王的心上。
“你告诉我这些,就不怕我杀了你?”庆王的声音冰冷。
“殿下不会。”
高正笑了。
“因为,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以为,你身世的秘密,除了李显,除了我,还有谁知道?”
“你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他什么都知道。”
“他让你镇守幽州,让你与顾昭庭朝夕相处,就是为了看你们父子相残的好戏!他要用这种方式,报复你的母亲,也报复顾昭庭!”
庆王手中的茶杯,被捏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他却毫无察觉。
“现在,你还觉得你有退路吗?”
高正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
“太子手握京城二十万羽林卫,你若不想坐以待毙,就只能兵行险着。”
“你想让我怎么做?”庆王的声音嘶哑。
“很简单。”
高正的眼中,闪过一抹疯狂的光。
“引北齐军入关。”
“你与顾昭庭的十万幽州军,加上我卖军械换来的钱粮,足以让北齐出动三十万铁骑。”
“四十万大军,以雷霆之势,直扑京城。待你登基之后,再以燕云十六州为酬,换北齐退兵。”
“届时,你为新君,我为首辅。这天下,便是你我的天下!”
庆王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谈吐间便要颠覆一个王朝的男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京城的风,带着紫禁城特有的、一丝不苟的肃杀。
它吹不散养心殿里浓得化不开的墨香,也吹不散那张十丈画卷上的磅礴江山。
萧容一步一步,踏入这座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宫殿。
汉白玉的地砖冰冷,映不出人影,一如御座之上那个男人的心。
景熙皇帝萧衍没有穿龙袍。
他一身宽大的道袍,正背对着她,痴迷地端详着自己的画作,仿佛那纸上的山河,才是他真正的天下。
“你还知道回来?”
皇帝的声音,飘渺,悠远,没有半分父女重逢的温情。
萧容没有跪。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殿中,一身尘土未尽的戎装,与这满室的奢华与墨香,格格不入。
“女儿回京复命。”
“复命?”
皇帝猛地转过身,他手中的紫毫大笔,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擅停千石纲,擅分官田,擅杀朝廷命官!萧容,这就是你的复命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你可知罪!”
萧容抬起头,迎上那双满是怒火的龙目,眼神清澈,没有半分畏惧。
“女儿不知罪。”
“放肆!”
皇帝将手中的画笔重重掷在地上,墨点溅污了他最心爱的那片云海。
“千石纲,是为朕搜罗奇石,点缀宫苑,此乃孝道!你擅自叫停,是为不孝!”
“官田,乃朝廷所有,历代相传,此乃国本!你擅自分与泥腿子,是为动摇国本!”
“你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还有没有我萧家的江山!”
萧容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皇帝所有虚张声势的威严。
“父皇。”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女儿在临江,亲眼见到因千石纲而家破人亡的百姓,他们卖儿鬻女,只为凑齐一块石头。”
“女儿在临江,亲眼见到饿得啃食观音土的灾民,他们身下的土地,却属于那些早已肠肥脑满的乡绅。”
“父皇的孝道,要用万民的尸骨来堆砌吗?”
“我萧家的江山,难道不是由这千千万万的百姓组成的吗?”
“你!”
皇帝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指着萧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最疼爱的女儿,会用如此锋利的话语,来剖开他那层“无为而治”的华美外衣。
“父皇总说,无为而治,顺应天道。”
萧容的目光,如两把冰冷的刀,直刺皇帝的内心。
“可女儿在临江看到的,却是朝廷无为,百姓无活路;官府无为,恶霸无人治。”
“这不叫无为而治。”
“这叫,坐视子民,自生自灭!”
“噗——!”
皇帝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逆血猛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道袍,也染红了他脚下那片壮丽的“江山”。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靠着龙椅才勉强站稳,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怒与伤痛。
“好……好……”
他喘着粗气,指着萧容,声音嘶哑。
“来人!传朕旨意!明日早朝,朕要让文武百官,都来听听!都来评评理!看看我大梁,是不是出了一个巧言令色,忤逆不孝的妖女!”
翌日,太和殿。
金殿之上,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萧容一身素服,独自站在殿中,如同一株迎风独立的寒梅,面对着整个大梁王朝的权力中枢。
“殿下身为女子,干预政事,本就有违祖宗礼法!”
礼部尚书王德安第一个出列,他须发皆白,满脸的道貌岸然。
“更何况,殿下在临江倒行逆施,擅分田亩,此举无异于乱我大梁之根基!老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以正视听!”
萧容看向他,眼神平静。
“王尚书。”
“敢问尚书大人,我大梁的根基,是写在书卷里的礼法条文,还是那千千万万正在田里刨食的百姓?”
“这……”
王德安一时语塞。
“临江百姓,易子而食,卖儿鬻女,几近绝境。此时此刻,尚书大人不思如何救民于水火,却只知抱着祖宗的牌位高谈礼法。敢问大人,这礼法,是让百姓活,还是让百姓死?”
“妖言惑众!”
王德安老脸涨红,气得浑身发抖。
户部尚书李斯林紧接着出列,他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殿下此言差矣!临江之事,乃天灾人祸,朝廷自有赈济之法。殿下擅动田亩,看似解一时之急,实则是饮鸩止渴!若天下各州府尽皆效仿,则田契大乱,税赋无所出,国库空虚,届时,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
“说得好。”
萧容竟是点了点头。
她环视着满朝文武。
“敢问诸位大人,我临江一县,清丈田亩后,所缴税赋,比往年是多了,还是少了?”
李斯林冷笑一声。
“一群泥腿子,能识得几个字?能算出多少账?自然是少了!”
“少了?”
萧容的声音陡然拔高。
“李尚书,我临江今年上缴国库的秋粮,比去年秦寿等乡绅治下,足足多了三成!这还没算上我们新办的纺织厂、渔场、钢厂的税赋!”
“百姓有了自己的田,才会拼了命地去种!他们交的不是税,是保卫自己家园的粮!”
“李尚书只看到了国库的账本,可曾看到过百姓家那早已空了的米缸?!”
李斯林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成了酱紫色。
龙椅之上,皇帝萧衍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肱股之臣,一个个被女儿驳得体无完肤,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朕……朕乏了……”
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想要结束这场让他颜面尽失的闹剧。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百官之首的位置,响了起来。
是太子,萧启。
他缓步走出,对着萧容,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的痛心。
“九妹。”
“你口口声声,皆为百姓。可你是否忘了,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
“这天下,是我萧家的天下!是我父皇的天下!田是皇田,土是王土!父皇想给谁,便给谁,想拿回来,便拿回来!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女子,在此指手画脚!”
这诛心之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殿中。
所有人都看向了萧容。
他们想看她如何回答这个无解的难题。
萧容笑了。
她笑得坦然,笑得无畏。
“皇兄,你错了。”
她的声音,清越如凤鸣,响彻整个太和殿。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轰——!”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太子脸色煞白,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皇帝从龙椅上猛地站起,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萧容却不管不顾,她的目光扫过御座上的父皇,扫过身前的皇兄,扫过这满朝的衣冠禽兽。
“父皇为了一己之好,行千石纲,搜刮江南,致使多少家庭破碎?”
“父皇为了寻找一个与惠妃娘娘容貌相似的女子,充实后宫,又致使多少父母,与亲生女儿永别?”
“你们可曾劝谏过?因为你们不敢!你们只看到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只看到了自己的欲望,只看到了萧家的江山,可曾看过那些在你们欲望之下,苦苦挣扎的百姓?”
“如无百姓,何来陛下?”
“如无子民,何来主君?”
她的质问,如同一道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太子踉跄着后退一步,面如死灰。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萧容看着他们,看着这满朝失语的文武,缓缓挺直了脊梁。
她的声音,在这一刻,无比坚定。
“诸君问遍萧某,也只有四个字来作答。”
“尽忠报国!”